鲜血从行伍刀客的喉间欢快地喷射而出,他的身躯也沉重地砸在了黄沙之中。
获胜的刀客沉默不言,他在敌人的尸体上擦干净刀上的血液,然后牵过马匹翻身上马,压低头上的斗笠之后策马扬长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沙尘之中。
随着决斗结束,躲在门窗之后偷窥的百姓们才逐渐涌出街道。
他们飞快靠近那名丧命当场的刀客,从他的尸体上剥走衣服、鞋子、行囊和武器。
随着百姓们的散去,这名刀客已经光溜溜地躺在黄沙之中,只有脖间的鲜血还在沙中蔓延,死得没有一点尊严。
这个时候,一个一直躲在角落里的人影,终于从阴暗之中跑了出来,来到了刀客尸体边上。
而这个人,却是一个畸形。
他身材佝偻天生驼背,畸形的脊椎骨使得他无法挺直身躯。除了脊椎之外,连颈椎也怪异弯曲,让他的脑袋一直高高昂着,很难向下俯视。
并且他面目奇丑,嘴巴歪着,鼻孔很大,牙齿暴露出唇外,一只眼睛的眼睑上生着一个晃动的肉瘤。
他的左臂出奇的粗壮,虬结的肌肉盘根错节,相比之下,右臂却干瘦短小,只能一直蜷缩在腹下不能伸直。
就是这样一个面目奇丑的人,用粗壮的左臂扛起了刀客的尸体朝着镇外走去,来到镇外开始挖坑埋尸。
然而这个畸形而丑陋的人,却让江远神色微微一动。
他明白了灵薇所说的“具有天赋的凡人是一个奇丑的男人,看一眼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但是此时,江远更在意的是他曾听女巫女丑谈论过的一种人——巫尪。
上古时候神族造人,是按照自己的面貌来造出人的面容。
故此,神族对面孔的审美观和人族一致,都是喜美而厌丑。
在那个遥远的人神杂糅的时代,人们向神族献祭,往往极美或极丑的人都作为祭品。
奉上美人,能让神族欢喜。而杀死丑人,也可令神族愉悦。
而所谓巫尪,就是用于一种叫做“雩祭”的祭祀。
古时众神行走于大地,它们的力量很大,但是气量却很小。稍有不满,则会为世间降临灾难,只有世间众生竭力献祭之后,才能平息神怒。
而雩祭,就是一种用于平息神降下旱灾而举行的特殊祭祀。
雩祭之时,在南方设坛,舞童八列六十四人,巫女于祭坛上起舞,口中唱咏祝文: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巫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壁既卒,宁莫我听?
旱既大甚,蕴隆虫虫。不殄禋祀,自郊徂宫。上下奠瘗,靡神不宗。后稷不克,太一不临。耗斁下土,宁丁我梗。
旱既大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如霆如雷。周余黎民,靡有孑遗。太一上帝,则不我遗。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旱既大甚,则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无所。大命近止,靡瞻靡顾。群公先正,则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宁忍予?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我心惮暑,忧心如熏。群公先正,则不我闻。太一上帝,宁俾我遁?
旱既大甚,黾勉畏去。胡宁瘨我以旱?憯不知其故。祈年孔夙,方社不莫。太一上帝,则不我虞。敬恭明神,宜无悔怒。
旱既大甚,散无友纪。鞫哉庶正,疚哉冢宰。趣马师氏,膳夫左右。靡人不周。无不能止,瞻卬太一,云如何里!
瞻卬昊天,有嘒其星。大夫君子,昭假无赢。大命近止,无弃尔成。何求为我。以戾庶正。瞻卬太一,曷惠其宁?”
第四百二十九章 巫尪(二)
若是雩祭快要结束,而神的怒火未消,这就要采取一种残忍的方法——焚巫尪。
届时,人们会将面容极丑的畸形人置于柴火堆上活活烧死。
极美或者极丑之人,都容易受到神的关注,所以烧死巫尪,便能够容易使神的怒气消减。
若是还未焚烧巫尪还未奏效,一些心怀众生的巫女,也会选择自焚而死。
巫觋都是最为完美的武器,极度受到神的重视,有巫女选择自焚而死,神族定然动容,旱灾便也可以消减。
自古以来,巫觋的角色都十分微妙。
他们一直侍奉神族,但是同时却又在不断试图压制神族,以至于必要的时候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
如今之世,众神已经远去,自然也不会产生神力导致的大旱。
气候导致一个州郡的旱灾,依靠始境的强者便能化解。
而若是范围太过大的旱灾,那么则需要公族世家出动神器来应付。
因此焚烧巫尪的祭祀,也就在岁月之中烟消云散。
但是巫尪也并非就因此而没有作用,按照巫觋万物有灵那一套,无论是极美还是极丑之人,都是集天地之造化而生,乃是什么“天生灵体”。
对于巫觋万物有灵那一套,江远就没有半点涉足,更不知道天生灵体有什么作用。
不过女丑既然说这种人珍贵,那么也有显得此时饮马镇中这个畸形人的价值高了不少,也让江远对他更感兴趣。
此时这个畸形人已经埋葬完了刀客的尸体,开始扛着锄头返回。
而镇子上,已经恢复了决斗之前的平静。
人们不时对着畸形人开口嘲讽,仿佛欺负这个畸形人已经成为了茶余饭后的乐趣。
也有一些暴躁而爱出风头的年轻人,喜欢围上去捉弄畸形人,并且不时对他拳打脚踢。
每当这个时候,畸形人就会惊恐地抱着脑袋拼命逃窜。
他逃跑的动作十分滑稽,惹得镇子上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江远静静看着这一幕,充满兴趣。
在心理学中有一种常见的现象,叫做“黑羊效应”。
一群白羊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头黑羊,就会逐渐产生所谓的黑羊效应。
换做人类群体之中,就是是一个好人被一群好人欺负,而另一群好人却视而不见的诡谲现象。
将这个畸形人被镇上百姓欺负的现象来套用黑羊效应并不恰当,但是这个畸形人所面临的处境倒是和“黑羊”的遭遇十分相似。
无论是有形的欺负还是无形的欺负,直接的欺负还是间接的欺负,都时刻包围着这个畸形人。
不过这个畸形人的处境,倒是令江远十分满意。
就短期内来说,自己把这个畸形人解救出来,改变他的命运,那么他定然会对自己感恩戴德。
至于长远的,那还得看自己的手段和这个畸形人的品性。
于是江远对巽羽祝祝说道:
“去把那个人带进来,我需要和他谈谈。”
巽羽祝祝看了一眼被年轻人欺负的畸形人,皱眉说道:
“那个丑八怪啊……好的,祝祝会听话的。”
于是巽羽祝祝推开房门,朝着街道上走去。
客栈的老板娘来到江远身边,疑惑地说道:
“那个人叫做狗豨,客人要找的人该不会是他?”
“狗豨……”江远笑了笑。
狗豨,也就是狗和猪的意思,将一个人叫做猪狗,那还真是莫大的轻贱和侮辱。
“麻烦准备一些酒菜,”江远冲女人说道,“我想和他吃顿饭。”
女人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狗豨无父无母,从小吃剩饭残羹长大,干的都是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受尽冷眼。客人愿意请狗豨吃饭,这是客人的慈悲心肠,我这就去准备。”
江远的视线转向了屋外,巽羽祝祝已经逐渐靠近了正在被群殴的狗豨。
在一帮年轻人的殴打之中,狗豨捂着头惊恐地大叫,他的叫声十分怪异,使得年轻人们更是忍不住嘲笑辱骂。
两个年轻人上前扣住狗豨捂住头的手臂,使得他丑陋的脑袋露了出来。
另一个年轻人顿时抓住机会,用脚狠狠地踢在狗豨的脸上,使得他鼻血顿时涌出,嘴唇也被踢裂。
狗豨似乎没少受到这样的殴打,他只是不断开口大叫,他知道求饶没有用,只有叫得越惨,这些人才会越高兴,这样他们的殴打便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然而这一次,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方才两名刀客的决斗激起了这帮年轻人的野性,他们对狗豨殴打得格外用力。
甚至有一名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招来了一根木棍,嘿嘿笑道:
“把他的腿拉开!我今天要把他的蛋给打碎了!”
顿时有年轻人响应,他们将狗豨的两条腿牢牢抱住,用力撕开。
狗豨这一次终于惊恐地狂叫起来,他知道这帮年轻人说得出做得到。
他拼命地挣扎,但是奈何这帮年轻人人数众多,七手八脚之下,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狗豨越叫越惨烈,他口中的嘶嚎,被周围的年轻人形容是猪狗的叫声。
那么手持木棍的年轻人已经高高扬起手中的棍子,口中狂笑道:
“你这丑猪猡,这辈子也别想取到老婆,留这玩意也没用了!就让我来帮你打碎,让你少些邪念吧!”
说完之后,年轻人扬起手中的棍子,就要朝着狗豨的要害处打下。
狗豨的恐惧在这一刻达到极点,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口中的嘶嚎也带上了哭腔。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
“你们这帮无聊的小孩,快给祝祝让开!”
年轻人们不由得惊诧地停下动作,朝着女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当他们看到逐渐靠近的巽羽祝祝时,不由得纷纷眼睛一亮,讨论纷纷:
“是那个漂亮可爱姑娘,今天下午进入镇子中的那个!”
“对!就是她!跟她一起来的,另外还有一个一样漂亮的!”
“这样的姑娘真是生得太好看了,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
“最好别打她们的主意,我爹说了,在这片沙漠之中,敢带着两个漂亮姑娘赶路的人绝对不一般,都是咱们惹不起的!”
“我们就看看,又不做什么。难道女人漂亮,还不能让人看了?”
……
年轻人们议论纷纷,目不转睛地望着小脸俏丽的巽羽祝祝。
巽羽祝祝此时已经来到年轻人们面前,她不耐烦地高声说道:
“滚开!”
她的意思很明显,但是她悦耳的声音和可爱的面容配合起来,却使得这句滚开显得没有预期的效果,反而有着一种别样的美丽。
周围的年轻人们都被巽羽祝祝的美貌所迷住,他们嬉笑不停,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尽管没有人敢上前对她无礼,但是却也没有人认为这个矮小娇美的女孩,能有什么威慑力。
巽羽祝祝无奈地摸了摸指头上的指甲叹道:
“若非有主人看着,祝祝还真想把你们都杀掉然后吃了……差点忘了,祝祝已经不能再吃人了,不然又变回去了。哎,还真是麻烦啊……”
巽羽祝祝苦恼的模样,更是让一帮年轻人双目圆瞪,呼吸急促。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巽羽祝祝小手一扬,一片红影猛地朝着那帮年轻人扑面而去。
年轻人们微微一愣,跟着只觉得耳根处传来火辣辣的剧痛。
他们急忙伸手一摸,却已经没有了耳朵的踪影,入手的只有温热潮湿的鲜血。
痛苦而导致的惨叫声,顿时在这群年轻人中爆发出来。
他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耳朵,不知何时已经坠落在了叫旁。
巽羽祝祝越发无奈:
“听不懂祝祝的话,那么留着耳朵也没用了。”
而年轻人们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女人,他们痛苦而惊恐地大叫起来:
“高手!她是个高手!是个武功很高的高手!”
“快跑啊!不然就要被她杀了!”
“等等我!我先把我的耳朵捡起来!等等我啊!”
……
年轻人们狼奔豕突,惊恐拼命,没一阵的功夫就尽数消失。
这也是巽羽祝祝担心自己杀人太多,会导致江远不喜,否则这些人哪里还有命在。
巽羽祝祝这才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狗豨,仅仅看了一眼之后她不得不转移开目光,开口问道:
“能不能走路啊?能的话快跟祝祝走,主人要见你。”
而躺在地上的狗豨,却依然痴痴地望着巽羽祝祝:
“您是天上的神女吗?”
但是很快,狗豨就意识到自己的丑陋,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的自惭形秽,急忙匆匆用手捂住了脸。
“神女?”巽羽祝祝轻轻一笑,“祝祝是妖女!”
通过指缝望着这个救了自己的神女发笑,狗豨只觉得那笑容美得简直无法形容。
巽羽祝祝却已经不愿和这个丑八怪说多余的话,若非他是主人需要的人,否则换做以前遇到这样碍眼的丑八怪,自己一定会飞快将其杀死,连吃都不可能吃。
她扭头就走,只丢下一句:
“跟我来。”
狗豨怔怔地躺在地上,他忽然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他的世界充满了欺辱和打骂,他生下来的时候就因为是个畸形儿,而导致了娘扔下自己和别的男人跑了。
而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更是将一切都怪在他的丑陋之上,整日对他拳打脚踢。
在他六岁的时候,爹也因为醉酒后无意触怒了一名路过的刀客,而被杀了。
无父无母之后,这个镇子中的人对他的欺辱更是变本加厉。
但是他非常想要活下去,所以他每天到阴沟里面掏残羹剩饭来吃,干的都是一些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终于能够活到了现在。
本以为这片黑暗将会一直笼罩他,直到他如同垃圾一样死去的那天。
然而这个神女出现了,她的美貌和善良,驱散了所有的阴暗。
直到神女走远,狗豨才陡然反应过来,急忙从地上爬起,朝着神女追了上去。
第四百三十章 巫尪(三)
天已经开始逐渐黑了,客栈内老板娘却不舍得点灯,只依靠灶膛内的火光来照明。
客栈内充满做饭的油烟味,还有不时从烟囱内倒灌而入的柴火烟气。而所有气味之中最为浓郁的,则是狗豨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
也不知道狗豨有多久没有清洗过,这种味道让巽羽祝祝和龙芷不时皱眉。
江远就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望着狗豨。
而狗豨却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并没有人让他下跪,是他自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狗豨的生活经历告诉他,面对任何人都要卑躬屈膝,尤其是面对看起来不凡的人。自己越发恭敬卑微,才能让人们不容易对自己打骂。
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就是一个不凡的人,狗豨并说不出他不凡的地方,但是他就是清楚。
那个救了自己的神女就在一旁,另外还有一个十分美艳的女子。
狗豨知道她们很美,尤其是那神女,但是他不敢多看一眼。
自己这样丑陋的皮囊,对女子投以目光,是一种对别人的无礼,只会遭受嘲笑和辱骂。
狗豨跪了多久,江远就看了他多久。
越看江远越发疑惑,他并没有发现狗豨除了外貌之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御法秘宗检测凡人是否具有天赋的办法很神秘,却也很简单。
他们派出弟子,没到一个地方便使用一种无声无息的法术。
这种法术的覆盖面积极大,小到村镇,大到城池。法术不会对人造成伤害,也不会被凡人发觉。
而被这种神秘法术笼罩的凡人们,若是有天赋者,则会不由自主地引起法术的波动,这种波动只会被法术的使用者察觉,从而能够锁定无数凡人之中的天赋者。
即便是发现了天赋者,御法秘宗弟子也并不会将一切告知,而是会暗中打探天赋者的资料,并且用一些手段来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