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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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呐喊-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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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多么渴望我的丈夫能来接我啊,可我连他被关在哪都不知道呢!

我推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回到冰窖似的小屋里,一头趴在炕上……

我耳边不由得又响起贺玉说的话:“你生孩子,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给你煮鸡蛋,好好侍候你……”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响动,我想:是不是造反派看我快要生了,让贺玉回来看看我?我急忙爬起来笨笨卡卡地推开屋门,可是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落了一层清雪,是冷风敲打塑料布发出的“啪啪”声……

不知因为摔了一跤,动了胎气,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晚间十点多钟,我忽然觉得肚子丝丝拉拉地疼起来,一阵紧似一阵,越疼越厉害。我想可能要生了,就挺着越来越疼痛的身子忙活起来,把炉火烧旺,用被子把窗子和门都钉严实,用被子做了一个幔帐,这样能挡点儿风寒,不然生孩子太冷了,又找出母亲给孩子做的小衣、小被……

一切准备妥当,午夜十二点,我推开尹婶家的院门,踏着刚刚落下的一层清雪,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不远处的父母家里蹭去,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等钻心的疼痛过去之后再继续往前走……

当我终于蹭到父母家,母亲急忙问我:“多长时间疼一次?”

“五分钟。”

“哎呀,那可快了!老头子快起来去佳东医院找大夫!”

父亲去医院找大夫了。母亲陪着我又回到尹婶家的小屋。尹婶听到动静也过来帮着忙活。

于是,在这飘着清雪的寒冬之夜,在这四面透风的小屋里,我度过了女人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刻。但无论多么痛苦,我都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攥着母亲的手,死死地攥着……

我发现,我和母亲的命运有着惊人的相似。母亲生第三个孩子时,父亲被关在监狱里。而我生第一个孩子,丈夫也被关在“牛棚”里。母亲一心要救出被关押在大牢里的父亲,而我则一心要救出被关在“牛棚”里的贺玉。在生女儿的一个月里,我每天都想着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去找当时的省委书记潘复生为贺玉申冤……不过,我比母亲幸运多了,身边毕竟有两位老人陪着,而母亲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人的狼嚎。

1968年12月1日,凌晨一点四十分。

父亲请来的助产士进门不久,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又瘦又小的小生命,提前十天来到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助产士双手托着只有四斤重、像猫崽儿似的女儿,疑惑地问了一句:“哎?这孩子好像刚刚哭过,你看她还在抽搭呢!”

一听这话,母亲和尹婶急忙瞅我……

是的,女儿陪着我刚刚哭过。此刻,我的眼窝里还汪着泪水呢。

看到长得又瘦又小、像猫崽儿似的女儿,我觉得很对不住孩子,因我着急上火,总是吃不下东西,害得胎儿发育不好。

“妈,她长得咋这么小呢?”我问母亲。

“小怕啥?有苗不愁长!”母亲急忙劝我,“孩子说出息可快了,几天就出息了。咱不哭,咱好好侍候孩子,等贺玉回来一看多高兴啊!”

尹婶也劝我:“别哭,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

可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我从小就爱哭,这点丝毫不像母亲,母亲很少落泪。父亲却爱落泪,爱动感情,这点我很像父亲。

正像母亲所说,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能遇到,无论多苦、多难,只能咬牙挺着。你不挺着又有啥办法?你就是死了,别人也只能看你笑话……

第二天早晨,我挺着虚弱的身子用铅笔给贺玉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顺利生下一女孩,让他不要挂念。信写完了,却不知该寄往何处,只好寄给体委一位同事家属,让她转给贺玉。

《生命的呐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三节

在这一个月里,我和女儿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屋子太冷,我一个月没脱过棉袄,白天黑夜都穿着,给孩子换尿布,孩子冻得直哆嗦。我因着急上火,吃不下东西,一直流血不止,身体十分虚弱。母亲每天在家里给父亲做完饭,再跑来侍候我,快七十岁的人了,眼神又不好,实在够辛苦的了。

我白天还算好过,毕竟有母亲陪着,可是到了晚上,只剩下我和女儿就更难熬了。我挺着虚弱不堪的身子起来给女儿换尿布、冲奶粉、给炉子添煤……而且,我天天失眠,整夜整夜望着挂满冰霜的四壁,一心想着去哪里能为贺玉申冤。

女儿生下不久,就像小饿狼似的使劲吸吮我的乳头,可是一连几天都吮不出一滴乳汁,饿得“哇哇”直哭。女儿哭我也跟着哭。

母亲将鸡蛋和面条端到我面前,苦苦地哀求我:“雅文,吃点吧。你不吃东西,孩子哪有奶呀?”可我连一个鸡蛋都吃不下。

母亲为了让我下来奶,四处给我淘腾偏方,死冷寒天,将人家屋檐下的燕窝捅下来,用燕窝煮鸡蛋逼着我吃。我吃不下,母亲就指着我身边“哇哇”哭的女儿,命令我:“你看看那孩子饿得多可怜!为了孩子,就是毒药你也得给我喝下去!”

母亲逼着我把又苦、又涩、一股土腥味的燕窝水和煮鸡蛋吞下去,吃得我差点呕出来。吃完,母亲又用被子把我蒙上让我捂汗,把小炕烧得像煎饼鏊子似的,褥子都烤煳了。可我捂完大汗仍然没有奶水。无奈,母亲找来各种各样的偏方让我吃,一连半个月,吃了七次偏方,捂了七次大汗。

生过孩子的人都知道,产妇本来就虚弱,再加上一次次地捂汗,弄得我几次虚脱。到了第十六天,我觉得头上奇痒无比要洗头。母亲说:“可能是捂汗捂出虱子了。”果然,洗完头我用篦子刮下来五十多只红红的、小得像针尖般的小动物。

这天,一个朋友来看我,她无意中说看到外面又贴出宣判的布告了。我问她有没有周贺玉的名字,她说没注意。

朋友走后,我急忙让母亲快去看看布告上有没有贺玉的名字,母亲回来说没有。我不相信,以为母亲在骗我,让母亲去把布告撕下来。

母亲拧不过我,只好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一出门,我就后悔了,母亲眼神不好,又是冰天雪地的,万一摔倒了……

迟迟不见母亲回来,我急坏了。后来终于回来了,只见母亲披头散发、没戴帽子,手里攥着一张揉搓的布告,身后却跟着两个气势汹汹的陌生男人……

我顿时明白了。

原来,母亲刚撕下布告就被过路的两个男人给抓住了。

他们质问母亲:“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仇恨无产阶级专政?布告上判刑的是你什么人?”

母亲说什么人都不是。他们不信,坚决要把母亲带走。

母亲说:“我闺女在家里坐月子等着我回去呢!你们要带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两个人见老太太如此刚烈,怕出人命,就跟着母亲来到家里。

母亲进门就说:“你们看见了吧?我让我闺女看一眼布告就跟你们走!”说着,就哆哆嗦嗦地打开布告……

我急忙说:“你们千万别带走我母亲!是我让她去揭布告的,我想看看布告上有没有我丈夫的名字?”

“你丈夫是谁?”一个男人问我。

“周贺玉!”

“就是那个滑冰健将周贺玉吗?”

“对!”

这时,不知是开门把屋里折腾得太冷,还是大人的说话声太大,只听女儿突然“哇”一声哭起来“哇……哇……”

这突然响起的婴儿哭声使两个男人顿时一愣,他们循着哭声望去,这才看到炕头襁褓中的女儿……

不知是周贺玉的名望起了作用,还是我们母女俩的处境使两个男人动了恻隐之心,总之,他们相互瞅一眼,转身走了,留下一股半天都驱不散的寒气。

“妈……”我一把抱住了母亲。而母亲却一把推开我:“快松开,我身上有寒气,别坐病!”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让母亲去揭布告了。

在这张布告上,我虽然没看到周贺玉的名字,却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名,其中一个因反革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后来得知,体委造反派两次向公安局革委会报批周贺玉的“现行反革命”材料,都因为“罪行不够”而被退回来,贺玉这才没有被收监。

我担心贺玉被判刑,又担心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当时从北京传来消息,从香港归来的国家乒乓球队教练傅其芳、乒乓球运动员荣国团都自杀了。荣国团是中国第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他给世界留下一句脍炙人口的人生格言“人生能有几回搏”,也留下最后几句遗言:“我不是特务,不要怀疑我。我对不起你们,我爱我的荣誉,胜过自己的生命。”之后,用练功带将自己挂在一棵榆树上……

这些可怕的消息日夜折磨着我,使我彻夜难眠,寝食无安。

《生命的呐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四节

这天傍晚,随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雅文,咱办事处的人都来看你了。”

啊,是我佳东银行办事处的金贵主任,带着办事处二十多名男男女女都来看我了。

小屋装不下,大家只好在外面等着,一个个地轮流进来看我一眼。他们看我住在这冰窖般的小屋里,窗子和墙壁都结满厚厚的冰霜,母女俩顺着躺在一铺小炕上……一个个都红了眼圈,侧过脸去不忍心看我。刘玉文和杜桂芝拉着我的手,半天哽咽无语……

而我的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要知道,我是反革命家属,别人躲避都唯恐不及呢,而我的同事不但不冷落我,反而都来看望我了。按照我们北方的风俗,男人是不准进女人月房的。可是,办事处的男同胞一个不落全来了。

我躺在寒彻心扉的小屋里,看到社会上人人都变得疯狂而冷漠,而我面前却来了一群人,他们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双双温暖的手,那该是怎样一番刻骨铭心的感动啊!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多写几笔我佳东银行这些同事了。

我在佳东银行办事处工作了九年,跟大家相处得非常好。我们一起打球,游泳,唱歌……男同志跟外单位举行篮球比赛,人手不够,就让我上。我要不上他们就骂我:“死雅文,你要不上,等选先进我们就不选你,评工资我们就不投你票,不信你就走着瞧!”我只好上场,全场就我一个女的。参加市里文艺演出,唱小合唱《打靶归来》,一上台,一个叫沈国栋的居然走顺拐了,下台后大家都责怪他。他不承认又认真地走起来,结果还是顺拐,差点笑破大家的肚皮。春天刚开化,我跟刘可君、齐树林几个男同胞穿着棉袄棉裤在篮球场上“斗牛”,玩得满身大汗。我说了一句:“穿棉袄棉裤玩太没意思,弄得满身大汗,以后咱脱了衣服好好玩玩!”刘可君笑嘻嘻地接过一句:“对,以后咱们脱了衣服好好玩玩!”我一听不对劲,起身去追打他……刘可君长得又细又长,活像一根黄瓜。他当了佳木斯中国人民银行行长之后,我仍然叫他黄瓜。他叫我“鸭子味儿”,即雅文的谐音。我的会计股长曾长生,总爱把钥匙锁在抽屉里。他一找不到钥匙我就气他:“噢,太好了!又把钥匙锁进抽屉里了。这多保险哪,谁也打不开!”曾股长骂我:“该死的雅文,你又在幸灾乐祸了。”我和复核员刘素琴在一个专柜工作了八年,配合得非常默契,年年被评为全行优秀专柜,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保持着联系。

佳东银行办事处是一个团结、友爱、积极向上的集体,连续多年被评为省级先进单位。二十几人的小小办事处,后来出了刘可君、窦奎山等几位佳木斯银行行长,出了王福成、魏少华等十几名处级干部。

就在我完成这部书稿期间,已调到哈尔滨多年的魏少华偶然遇到我,竟然用几个月时间给我画了一幅油画——一只东北虎卧在雪野之中。这幅画现在就挂在我的客厅里。

我所以写这些零零碎碎不值得称道的东西,是因为经过四十多年的岁月流逝,它们仍然像金子般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工作几十年所遇到的一块少有的净土。

直到今天,我仍然怀念那个团结、和谐、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你争我夺的集体。

一天傍晚,又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进来的又是金贵主任。

他说:“雅文,听说你月子里一直流血不止,我去医院给你抓了几副汤药,你让老太太给你熬了,如果喝了见好,我再给你去医院抓……”

“主任……”我叫了一声主任就说不下去了。

刘玉文告诉我,老主任偷偷地对她说:“我看雅文太难了,实在看不下眼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嗨,反革命家属也是人哪!”

老主任担着“袒护反革命家属”的罪名,几次去医院抓来中草药偷偷地给我送到家里。恰是这些中药救了我。每次看着他推着破旧自行车,跛着一条得过骨结核的瘸腿,走出尹婶家的大门,我的心都被泪水堵得满满的,久久难以平静。

每次离去,老主任总会意味深长地说一句:“雅文,冬天再冷也会过去的,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后来得知,办事处的同事背后没少提起我,他们说我太难了,还说等我上班以后,谁都不许难为我,要让我在单位过得愉快些……

《生命的呐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五节

然而,与后来的事情相比,前面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生完女儿的第三天早晨,我起来穿裤子,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地上,撞倒了炉子上的水壶,好在水没开,接着就“哇哇”地呕吐起来。

母亲进来一看我躺在地上,吓坏了,急忙把我扶到炕上,又叫来尹婶。几次开门折腾,冷空气一进来我觉得好多了,也就没把它当回事。

到第十九天夜里,却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这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天天失眠的我躺下不久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特别香,好像有生以来从没睡过那么香的觉。

沉睡中,我恍惚听到女儿的哭声,哭声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近,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渐渐地,女儿没命的哭声使我昏沉沉的、开始接近死亡的意志终于苏醒过来,我意识到孩子哭了,就一遍遍地呼唤自己:“孩子哭了,快起来……孩子哭了,快起来……”可我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眼皮沉得好像黏在一起了似的。听到女儿的哭声越来越急迫,一声接一声,我心想这孩子咋这么哭呢,好像要没命了似的。

其实,真的要没命了,刚刚出生十九天的女儿,就在地狱门前做着垂死挣扎呢。

实在睁不开眼睛,我只好用双手扒开我们娘儿俩的生死之门——沉重的眼皮,强迫自己醒过来。屋里很黑,我起身去拉头顶悬垂的灯绳,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头痛得像要炸开似的,冷汗把棉袄里的衬衫一下子全湿透了。我看到女儿的小脸憋得铁青,脸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张着大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我急忙伸手去抱她,可我刚一伸手就一头扑倒了……

也许,我和女儿真的是命不该绝。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煤烟中毒是怎么回事。就在前一天晚上,隔壁尹婶过来告诉我,前院一家四口全被煤烟熏死了,叮嘱我注意点,说炕炉子最容易煤烟中毒了。佳木斯每年冬天都会发生煤烟熏死人的事件。一氧化碳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人吸了它,越睡越香,根本就醒不过来。若不是女儿的哭声,我们母女早不在人世了。

这时,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尹婶所说的煤烟中毒,于是,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我拼命向门口爬去,爬到炕梢,伸手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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