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你爸就这么说话?!你就把你爸当孙子骂?!我昨……昨天……”老袁气青了脸,两片嘴唇直哆嗦,他每回一急就结巴,看着想辩解什么,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了好了,不说了……”瘟猪不食,病狗不吠,别说上下的眼皮得用牙签棍儿撑开,连往常利索的嘴皮子都动不了了。我勉强吐纳着一口活气儿,拿起手上的汤包晃了晃,“别吃那屎烂的饭了,蟹黄汤包,我给你热一热——”
老袁这回听话比哪回都勤,还真就一口不进,抬手就把饭桌上的玻璃板给掀了——
玻璃板一碎为二,盛饭的瓷碗也四分五裂,那锅屎烂的饭,大半都泼在了我的身上。
低头看一眼身上的污秽,它们就如压死骆驼的那根软稻,我垮了,我哭了。我像燃尽最后一寸芯的烛熔软在地,再站不起来了。
“咱就不能不喝吗……妈被你醉酒撒疯给打跑了,你再倒下这家就散了,没了……我求求你,哪怕一次,哪怕一次你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行不行?”
“爸……”我喊他一声,泪再崩不住,哭得特别难看,“爸,做人好攰呀……”
九、因小祸得大福
我病了,但我特别高兴。
前天早晨我蹲在范小离的家门口,一点点把墙上的青苔与霉斑铲掉,像一只撅腚拱在食槽前的猪。小离她妈照常出门跳舞,嫌我挡了道,一迈腿就从我身上跨过去。
刷墙的活儿不算累,但这漆味儿呛得人嗓子疼。刷完新漆之后,我回到家里,被镜子里那张二十六岁的脸吓了一跳,两颊毫无生气地瘪着,眼珠微微犯浑,面色焦如枯草,憔悴不堪。
这场病来势凶猛,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烧到四十度,喉咙口始终有一把火,害我声带暂损,发不出一个字。
但我特别高兴。
那天我错怪了老袁,那通脾气发得不应该。我说过老袁曾是国营单位的小组长,虽是芝麻大小的一个官,但一点不妨碍他谙熟于国人在圆桌上的那一套。他无所事事就闲听八卦,听我们小区的门卫说起隔壁小区的门卫马上要回老家,看门的工作暂没人顶上,于是他翻箱倒柜找出了我私藏的钱,托了门卫,请隔壁小区的物业一起下了顿馆子。
酒过三巡,耳酣面热,最后来人爽快拍板,我爸顺利得到了那份工作——还挺轻松,倒班看大门、收停车费,一个月能挣1450块钱。我本担心他的身子受不住,但他牛脾气又来,作出要掀桌子的架势,非去不可。
印象里老袁在家歇养了靠十年,而这十年里我就没病过,不是不病,是不敢病。一个人的强大与软弱如舌依着齿、筋连着骨,面对那些常被人称之为逆境的日子,我奋力求生,全身的骨头都倔强起来,可一点点幸福就把我击倒了。
虽然我丢了赖以养家的饭碗,虽然这一千来块钱抵不上每月万把块的医药费支出,但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病了,好像终于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对我说:你可以歇一歇了,可以适当地自怜自艾、有病呻吟了。
我确定了我不是孤愤的狗、不是石头缝里的草、不是被摄去魂魄的肉身,我家的老东西还是很疼我的。
他想替我担一把。
第一天老袁与我分着吃了那三两蟹黄汤包;第二天他亲自下厨为我熬了一锅糖粥;第三天他扛回家一麻袋梨子,足足五斤,说是给我润喉。
蟹黄汤包被黎翘摔出车外,早就皮破汁流糊作一团;糖粥依然炖得屎烂,光看卖相难以下咽;卖梨的小贩坑老袁老迈又迟缓,五斤梨子烂了近三分之一。
但我特别高兴。
我把脸埋进热烘烘的被窝里,无比愧疚又踏实地安慰自己:待再懒个两三天,我就把春风引进门,再次顽强地出苗。
没想到在床上躺到第三天,吉良给我打来了电话。
还是上回那句话,黎翘要见我。
我敏感地意识到,事情好像有转机。
给大明星开车一个月,市中心的商业区摸得熟门熟路,即使开着雪佛兰进入那处豪宅,保安斜眼睨我,竟也不拦。
旁人还是站着,唯独黎翘正坐客厅。大狗伏于他脚边,他垂着脸,一只手揉压着狗脖子——我觉得这动作有点眼熟,好像那天在剧场里,他也是这么待我的。
被人当畜生看待固然不满意,可显然黎翘对我那天顶撞他更不满意,他慢悠悠地把视线从狗脑袋上移到我的脸上,冷着脸问:“你嘴不是挺厉害么,怎么现在不说话?”
我猛咳一阵,以破锣嗓应他一声。
“病了?”黎翘微微皱眉,“那天怎么回去的?”
我发不出声音,只得以两根手指做了个“提溜提溜”走路的姿势。
“走回去的?”黎翘一闭眼睛,又露出那种特别嫌弃的眼神,“我猜也是,是你这个蠢蛋会做的事情。”
这位爷喜怒无常,突然回心转意也就不那么难理解,我只得以不变应万变,甭管他说什么都尽往傻里笑。
“还想给我开车吗?”
见黎翘态度似有松动,我立即识趣儿地跪他眼前,以还烧着的嗓子拼命喊了声:谢谢爷!
声音又哑又糙,喊完又笑,不想这位爷抬手就兜我一记脑瓢儿,说,你病傻了吗,我只是问你还想不想给我开车,可没答应就让你回来。
话到这份上已是大有希望,我揉一揉后脑勺,眼巴巴地望着他。
果然,这人沉默片刻,开口说愿意再给我个机会,但这机会不白给,车我得照开,抽空还得去剧组帮忙。
剧组?我听之一惊,赶紧抬脸,以目光询问吉良。
吉良笑得一如既往温良,解释说,黎翘对戏剧的热爱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所以不顾经纪公司与亲朋好友竭力劝阻,坚持投资兴建了一所将以戏剧表演为主的艺术中心,剧场内的设施乃至剧场外的砖瓦都以最高标准甄选,其它与之相关的一切,他若能亲力亲为,也绝不假手他人。
比起那些热衷于在地产业淘金的影视大腕儿,比如顾遥,黎天王做事只凭兴趣,从来不把风险与收益考量在内。艺术中心落成在即,首场演出必得先声夺人,他目前正在着手准备一出大型的多媒体戏剧《遣唐》,全部班底均是大师级别,又因这出剧融入了现代舞的艺术形式,所以少不了还得请这方面的专家为剧组把关。
这些日子黎翘频繁约见那些女星,就是想借自己与她们那点交情,说服她们投身这出《遣唐》。至于是哪方面的交情吉良没有明说,但我突然意识到,应该比我一直肖想的纯洁一些。
“虽说你只是个打杂的,但我还是会请舞蹈大师给你指导。我不指望烂泥能糊上墙,但也不希望一个打杂的拖了全剧组的后腿。”态度依然不善,黎翘斜着脸瞥我一眼,“你还是一直哑着比较好,不聒噪的时候笑得倒挺甜的。”
因祸得福,事情反转得太快,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便又听见黎翘嘱咐吉良,让他把私人医生请来看我。
“不管什么病,让他先滚回去,养好再来。”
十、“三下”(上)
我听吉良说艺术中心排练厅的地胶是全国最好的。他说得那么自信,我便也信了,于是铆足劲地要从病里好起来。
男演员们还没进组,排练厅里一水儿的年轻女孩,老远就看见她们姿姿媚媚,听见她们唧唧喳喳。这样的场景一下子把我拉回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初入老娘皮的舞蹈教室,见一群雌鸟里就我一个带把的,便昂首阔步,走过每一个脸蛋匀红的小姑娘,都深深以己为荣。
可现在的我直愣愣杵在排练厅外,心里半喜半忧,像是那种近乡而怯的感情正在心口乱跳。
归去来兮。可算是回家了。
一个眼尖的漂亮姑娘先瞅着我,招手唤我进去,说:“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烧刚退,话仍说不了。我努力扯开嗓子,哑哑发出一声“袁骆冰”。
另一个漂亮姑娘“唷”了一声,接话说:“哑的呀?那就叫你‘小哑巴’吧。”
这阵子黎翘在国外出席时装周,我在他的大剧场里打杂,趁机与就与他的姑娘们一起练舞。
这些人当中跳爵士最好的是Skylar,跳民族最好的是若星,跳hiphop最好的是九九。
一个星期以后,九九跟我说,小哑巴,你hiphop比我跳得好,我再不能跟你一起玩儿啦!
又过一个星期,若星跟我说,小哑巴,哪有你这样的人呐,成心跳别人的舞让别人无舞可跳!
再后来就连Skylar也冲我生气,小哑巴,以后见我躲着点儿,咱俩可是王不见王。
“屎干啦,”我马上笑嘻嘻地喊她,“多吃纤维多喝水,你一个喷香鲜艳的大姑娘怎么能叫‘屎干啦’呢!”
我没存心在舞技上压人一头,只是藏锋多年,一出鞘就收不住。我的嘴巴也时常要犯贱,好在姑娘们人都顶好,基本不与我计较,最严厉的时候也不过是回嘴,“你丫就嘚瑟吧,嘚瑟有啥用?心比天高——知道这话后头一句是什么吗?”
《遣唐》这个故事有点意思,讲了一个自称是遣唐使后裔的日籍男子来到中国,一边周旋于三个性格迥异的中国女人之间,一边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作为一出风格多元且融合多媒体艺术的新型戏剧,剧中虽有现代舞独舞点题的内心独白、以舞剧形式展现的盛唐风貌,但整部剧最大的卖点仍是天王监制、大腕云集。
排练总监说话很尖锐,也很容易致人丧气,他骂人必骂一句“别拿自己当个腕儿!”而别的话曲里拐弯,也都传递了一个意思,这年头舞蹈演员大多命比纸薄,有大出息的没几个,大多只是舞台特效或者背景布,只是一簇相衬红花的叶子、一滴起鲜味儿的秋油。
每当这个时候老娘皮的声音便响在了耳边——昂首挺胸,别不拿自己当个腕儿!
排练总监起初看我极不入眼,后来经吉良暗示我是黎翘的朋友,他立马变了脸,成天特违心地夸我:“这孩子太奇了!他得多聪明,这舞蹈里头再难表现的情绪、再难表达的自我,他一个眼神就到位了!”
瞎机巴乱说吧你,老娘皮从来不夸我,她总嫌我好得还不够,眼里的神采再多满意,嘴里永远只是淡淡一句,还行吧,能看。
据姑娘们说排练总监以前也是舞蹈演员,不仅拿过青舞赛的冠军,还成立过自己的舞蹈工作室。只是工作室最终没撑下去,他也渐渐失了舞者的风骨——还是老娘皮的话,她说,舞者的骨头可以比谁都软,但一样可以比谁都硬。
离舞蹈近了以后,我常常想起老娘皮,偶尔也想起范小离,距青舞赛开赛还有一个多月,我多么期待一个眼细眉长的漂亮女孩在那个舞台上萌芽,生长,绽放,继而结出花后最甜的果。
大约半个月后,黎翘回到剧场,还带回一位世界级舞蹈家兼编舞大师马克·威尔顿,专程传授他的编舞技法。我会跳不会编,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可黎大爷脾性莫测,我怕像上次那样莫名其妙惹恼了他,于是欲开口又作罢,转而动了别的脑筋。
我早备好了录音笔,也备好了记笔记用的纸笔,以打扫为借口钻进了授课的会议室,磨磨蹭蹭好一会儿,便一骨碌钻进桌子底下——
没想到课才听了十来分钟,就被那位大师一眼看穿,他沉下脸,让同传请我出去。
会议室坐着的多是圈里人,他们看着我,黎翘也看着我,一张脸阴晴不定,随时可能发火。
再留着便是自讨没趣,我耷拉着脑袋往门外走,可人还没走出去,便听见身后的黎翘喊我:地还没干净,你去哪里?
我回头,看见黎翘揉皱了一张摆在眼前的A4纸,轻飘飘一抬手臂,把那纸团扔在地上。他以流利的德语与那位大师说了什么,然后转过脸来看着我,手指点了点地板上的那个纸团:“你过来,把地打扫干净,这次仔细一点,慢一点。”
古有“三上”一说,指文章成于马上、枕上、厕上,不想我学舞却始于“三下”,桌下、椅下、胯下。黎天王身体力行地“支持”我留下,我便得以光明正大赖在屋子里,赖在他的椅子边,把整堂演讲给听完了。
我没进过大学,曾经最接近大学的机会是顾遥答应让我去戏剧学院旁听,最后也无疾而终。偶尔我从奋笔疾书里抬起头,却发现黎翘正侧目看着我。我叼着笔帽,迎着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如迎着八月阳光般眯眼傻笑,可我俩的目光刚一接触,黎翘就又撇开脸,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我瞧不上你”。
听罢课这位爷嘱咐我随他一同回去,他问我:“没开车?”
“没开。您都不在,我哪儿好意思公车私用。”
“你那辆雪佛兰呢?”
“也没开,油价又涨了。”
“抠成这样会死的。”黎翘恨铁不成钢似的翻了翻眼,同时又兜我脑瓢儿,“啪嗒”挺响一声。他老跟教育儿子似的打我,打完以后就致电吉良,让他派车来。
在车上,黎翘问我:“看你笔记做得挺认真的,真学到东西了?”
我如实答:“听这么一回演讲,简直好比多活半辈子。”
“马克已答应出任《遣唐》的艺术总监,他得在中国留很长一段时间……你要不介意每次听讲都坐桌子底下,还能多活几百年。”
“桌子底下好,桌子底下安静。”我立即表态,在黎翘又伸手兜我前,果断躲开。
回家以后,黎翘照例又要游泳,还命令我待在一旁伺候着。自从上回春光乍泄之后,他在家游泳谨慎许多,这回穿了一条黑色的紧身泳裤,裆部鼓鼓囊囊,资本相当雄伟。黎翘独自在水中游了一会儿,便出了水,趴在泳池边。他知道我在他身后,往后扔来一支按摩精油,让我给他抹一抹。
我愣了愣,黎翘立马不耐烦地催促:“快点!”
黎翘最近是瘦了点,但身板犹算健壮。他生得白,肌肤如奶油般纹理细腻,肌肉却硬如玉璧。他的肩胛微微耸着,舒展的背肌十分漂亮,修长的腿与窄翘的屁股更是打眼。我一寸寸摸过他的身体,额前渐渐浮起一头细汗,迷迭香精油在我的手指与他的皮肤间摩擦起温,我恍然以为自己正在调制一道甜食——那股清新又特殊的香气确实令我有点意乱情迷了。
手在一块好肉上浅尝,身体蠢蠢欲醒,思想早已一飞千里。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大量龌龊又晴色的场景,我扒下黎翘的紧身泳裤,以口沫为其润滑,以勃起的阳物顶入他结实又优美的臀肉间——一万个活在我心里的人正怂恿我这么干。起初他抗拒,然后他顺从,最后他简直求之若渴,以最大的热情逢迎回应。我一面挺进拔出,一面听着心里那万人欢声雷动,以肉肏肉,与他们同欢同喜,快活得不得了。
“好了,够了。”
黎翘突然出声,打破我那些热烈的幻想。在他下水前慌忙背过身去,因为我发现,自己居然真的可耻地勃起了。
“你也脱衣服下来吧。”哪想到这家伙居然在这个时候邀我一同下水,吓得我血压瞬间飙升,差点拔腿就跑。
“不……不用吧,我得回家伺候我爸呢。”
我久犟着不回头,黎翘遂冷着声音命令说:“转过来。”
我几乎要哭了:“真不行。”
“为什么不行?让你转就转过来。”似乎池子里的爷正朝我泼水,我的后背都被打湿了。
“爷……”有贼心没贼胆,我告饶似的喊他一声,声音听着又怂又哑,“爷,升旗了……”
十一、“三下”(下)
“爷,升旗了……”
很明显黎翘愣了一下。
愣过以后,他立即厌恶地骂我:“滚蛋!”
轻吁一口气,我转身就要滚蛋,哪知一步还没跨出,就被身后人捉住了脚踝,一把拉进了泳池里。
毫无防备,我摆着惊愕的表情跌下去,像一只囫囵入锅的饺子。眼耳鼻口来不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