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脸,扑过来要捶我,并啐道:“嫌我吃得多,就别娶我嘛。一百来斤,怎么够我吃啊?”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唉,想起那一段跟她之间曾有过的单纯而舒心的日子,又怎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一些令人揪心的变故呢……
吃罢晚饭,她又把我带回招待所。一路上挺神秘地保持沉默,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招待所不久前刚接待过那些退伍军人,处处还张贴着大幅欢迎标语,处处充斥着消毒用的石灰水气味儿。我们刚走进招待所大院那个月亮门洞,便听到有人突然从暗处大喊了一声:“敬礼!”我忙抬头去看,院子里早已“黑压压”一片冒出三几十人的队伍。随即,路灯也突然间亮了(哈,这帮狗屁孩子,还跟我玩“舞台效果”哩)。随即,从队伍里便齐声响起炸雷般的喊叫:“欢迎校长。欢迎校长。欢迎欢迎欢迎,校、长、同志!”然后,作为当天的“值班长”,那个一路上总用尿尿来逗乐别人的赵光,此刻却一脸严肃,用极正规的军事化跑操动作,跑到我和马桂花面前,欻的一下,向我敬了个军礼,并报告道:“校长同志,冈古拉农场高级中学全体学员(请注意,他说的是“学员”,而不是通常说的“学生”)奉命集合完毕。请指示!”完全规范,完全军事化啊,一扫我几个小时来内心的忐忑,甚至让我有点激动起来,下意识地整了下“着装”,上前两步,站到队伍正前方中央,也向“同志们”回敬了个礼。(据小分队成员后来回忆,我当时那个“敬礼”动作,做得特“臭”。要不是马副分队长事先给他们打过“防疫针”,他们最不济也要给我一大哄。他们告诉我,马副分队长事前是这么跟他们打“防疫针”的:据了解,新来的这位校长既没当过兵,也没受过严格军训,但是,只要高场长不改变原先的决定,我们就得对他表示一百二十万分的尊重和服从。不管他在检阅我们时,在队列前出什么“洋相”,都得绷住劲儿,不得起哄。违者严肃处理。)然后,他们又以分列式的形式,分男队和女队,从我面前正步走过,再次接受我这校长的“检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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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黑雀群(22)
房间提前就烧暖和了,热水也打来了,甚至还给找了双拖鞋,搁在了床前。我四下里一环顾,发现这招待所的房间里怎么没挂窗户帘子,所有的玻璃窗都明晃晃地直接冲着院子哩。我犹豫了一下,问那些小分队队员。他们争着告诉我,从前都是挂窗户帘子的。有一度,高场长还特别要求冈古拉的各公共场所的窗户子上必须挂窗户帘子。尤其对招待所,高场长要求更严格。他希望让一路辛苦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晚上能放心大胆,舒舒服服地在这儿睡个安稳觉。他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愿意上冈古拉来出差,办事儿。这窗户帘子一直挂到前年吧,出事了。两个自称是来“出差”的青皮汉子,到招待所要了一个房间,洗洗涮涮住下。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来钟,那房间的窗户帘子一直死死地捂着,也不见屋里有任何动静。一直熬到下午了,还不见有动静。管理员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敲敲门,没人应。敲三遍,还没人应。管理员急了,赶紧跑去叫政法股的人,一起撞进门去。一人已经被砍死在床上,另一人早跑了。茫茫冈古拉大荒原,跑一个人,假如他存心不想回头,也不顾及自己那条小命,你是绝对没法找得到他的。这桩杀人案至今没能破了。这也是自建场以来,少数几起没有能破得了的大案要案之一。从那以后,高福海下令,由场政法股发文,通令全场,凡是公共活动场所(含招待所)一律不准使用窗帘一类可能被“阶级敌人”利用来作案的“遮蔽物”。
“但我算阶级敌人吗?”我笑着问当时满满当当挤在我房间里的那些小分队队员。他们也都笑了。虽然答案是明摆着的,他们心里也都明白,但却没一个人正面应声来回答我,只是把目光转向他们的马副队长。马桂花犹豫了一下,悄悄跟赵光说了句什么,赵光立即上管理员屋里给高福海打电话请示。十分钟后,赵光乐不滋滋地拿着两条雪白的床单,一溜小跑回来。队员们蜂拥上前,很快替我把这两块床单挂到了窗户子上。可以看得出,队员们非常愿意在我房间里多待些时候,非常愿意翻翻我的“书箱”(那是两只原先装运固本肥皂用的木板箱),摸摸我那把断了根弦的国产小提琴,轮着吹吹有两三个簧片已经在生锈的国光口琴,分析分析我那盆塑料花的制作“奥秘”——据说在北京上海知青来到之前,整个冈古拉都没一件塑料制品。还有两三位女队员,什么事也不做,就是跟蒜瓣儿似的相互挤靠在一个角落里,用一种特别好奇而又热烈专注的眼神紧盯着我“看”。我想她们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一定是都已经发育得很成熟了。在旷野上长大的她们,在许多方面从来都不知什么叫“自我掩蔽”。她们这时候甚至都不会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眼神已经有些发烫了。但,话又得说回来,她们同时又是羞怯的,或者不如说是“畏怯的”更准确。她们的这种羞怯也罢,畏怯也罢,同样也是天生的,出自本能的,完全无意识的。包括她们的队副马桂花,虽然她比她们在心理上要成熟得多,待人接物也更理智,但当时在我这个“陌生”的、还算是有教养的、特别是她认为已经得到她最崇敬的高场长认可的人面前,她也显得特别活跃,率性,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高出八度,行为举止也比平时快了好几个节拍。(哦,你们要知道,“陌生人”,对她们有多大的吸引力。空旷的冈古拉高地上很少有陌生人来到。从小到大,她们很少能见到陌生人,更别说是陌生的男人,更别说是陌生的年轻男子。至于说到“教养问题”,女孩总是喜欢有点教养,有点文化的男子——我当然是指大多数女孩而言。)
这时候,韩起科突然走了进来。他脸色有点苍白。神色显得有点疲惫。显然,在我离开大屋以后,他和高福海一直也没闲着。很可能一直在商议刚才那个“神秘电话”的内容和应对方案,连晚饭还没来得及吃。
“好了好了,该让顾卓群同志休息了。”(请注意,他在小分队全体队员面前称呼我的是“顾卓群同志”,而不是“顾校长”。)韩起科一声令下,在场的小分队队员立即恢复了常态,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立即站起,一点都不表示遗憾地(虽然心里都有无数的遗憾)立即向门外走去。值班长赵光再次在院子里整队,报数,向左转,向右转,起步走,嚓、嚓、嚓、嚓……一行人渐渐浸入早已浓得抹不开的夜色之中。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两个女孩,在快要走出那极度昏黄的路灯光的光圈时,忍不住回过头来,留恋似的扫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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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黑雀群(23)
韩起科也跟队伍一起走了。因为他还没吃晚饭,要去“随便找点东西填补一下”。但是,他马上就会回来的,因为,高场长还要他跟我说点儿事。
“啥事?”我忍不住地打探。
“嗯……”他犹豫了一下,敷衍道,“也没啥特别了不得的事。待会儿再说吧,我现在实在太饿了。”然后,他又问我,要不要留一两个小分队队员下来陪我说说话。“或者让马副队长留下?”“不用不用。她这一天跟着我已经挺累的了,让她早点回去休息。”我忙回绝。
目送他(她)们渐渐隐去,我又在宽宽的廊檐下站了会儿。我不否认,有一瞬间我处在一种很有新意的兴奋之中。小分队队员们那一阵“众星捧月”般的相待,确实让我感到异常的自豪、舒服、充实和……满足。打小至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几十个人同时向我“低头”,同时很乖地听我吆喝,由着我摆布——虽然,这几十人只不过是一些半大的“娃娃”。但你要明白,这些娃娃都是“生喝狼奶,生吃牛羊肉”长大的,他们是冈古拉的实际控制者。我明白,暗自为有人向自己低头,围着自己转圈儿而兴奋,说明我这个人实际上也挺世俗,甚至也挺他妈的操蛋,但我还是挡不住要兴奋,挡不住地感到满足。况且,这一刻,周围又没别的人,高高的树影和浑厚的天穹是不会来责备我的“虚荣”和“轻浮”的,我何不稍稍放纵一下自己呢……
稍稍有点遗憾的是,没答应韩起科的提议,把小桂花留下来,“说说话”……
哦,冈古拉,冬夜的星空竟然是那么的澄澈,那么的原始……
一个小时后,我突然打了个战。我被一种声音惊醒。我问已经躺到床上的自己:我睡着了吗?我怎么躺下了呢?韩起科“还要跟我说点儿事”哩。都几点了,他怎么还不来?我振作起来,翻过身去,从简陋的床头柜上取小闹钟看时间。这时,那惊醒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哦,这一回听清楚了,是敲门声。有人来了。是韩起科?我猛地跳起。
七
我扯着嗓门对他喊道,有种,你把我拉出去枪毙了!
敲门人,是……是马桂花。竟然是……是马桂花。她随身还带着两个小分队的男队员。
“顾卓群同志,韩分队长暂时来不了了。他委托我们三来接你。”马桂花一脸的严肃。与一个小时前,离开我这儿时的那个马桂花相比,眼前这个马桂花,完全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改了口,也称我“顾卓群同志”了,说话间,目光游移不定,还不敢正眼看着我。
我一愣。心猛地往下一沉。怎么回事?
“接我?上哪儿?”我稳住自己,问。
“没事儿,给你换个地儿住。请收拾东西吧。”
哦,连“您”也换成“你”了。咋的了?我匆匆收拾洗漱用品时,那两个同样一脸严肃的男队员已经把我的铺盖卷儿和两只书箱抬出屋去了。一辆硕大的马爬犁子正在门外等候着。然后由马桂花亲自赶着它,那两个男队员一左一右分坐我两旁,完全跟“押送”似的,我们便迅速离开了场部。
我想我们是下了大干沟,在干沟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干沟里风势凌厉凶猛,跟刀剐似的。然后又放慢了速度,摇晃着,爬上大干沟。走了一个多小时,马爬犁开始剧烈地颠跳起来。接着又下坡,连着拐好几个弯,甚至穿过很大一片玉米茬子地。眼前终于模模糊糊地出现一道高高的渠帮子,渠帮子上长着一排高高的旱柳。然后在一片开阔地上出现了十来间干打垒的土房。马爬犁终于停在了其中一间的门前。一路上,这三位一直保持着沉默,一直没拿正眼瞅我一下。我想,他们这真是在奉命“押送”“钦定人犯”哩!
可笑!
看得出来,屋子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完全是为了今晚“接待”我,才仓促间派人来草草赶着收拾归置了一下。所幸,荒原上历来有这么个好传统好习俗:屋子再残破,取暖用的炉子总是好使的。而且是一个用大铁桶改制成的炉子,只要一点着了,升温特别快,火苗也呼呼地嚎叫得特别欢实;再加上门窗也还算完整,让我忐忑一路的心稍稍得到了点安慰。屋里还安放着一张木板床。我想,这床大概也是为了我才临时拉来的吧。如果真是那样,也可以说是个“特殊待遇”了。否则,扔几捆麦草苞谷秆儿在墙角里,你就凑合着躺下吧。从马爬犁子上下来前,我留心观察了一下,屋子前的雪地上有一片新留下的车马人的杂乱痕迹。说明,赶在我到来之前,确有人先上这儿忙活过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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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黑雀群(24)
“什么意思?”等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搬进屋来后,我板起脸问马桂花,“你们那个韩起科呢?他在哪儿?他不是要找我说事儿的吗?”
她红红脸,只是忙着替我烧开水,铺被褥,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我被拘押了?”我再问。
她依然不回答。
“到底咋回事?”我再问。很严厉。并且使用很高的音量。
她还是不回答。
于是我抓起大衣,冲出屋去,跳上爬犁子,狠狠地踹了马屁股一脚,抖了下缰绳,大叫一声:“的!”赶着马爬犁就朝来的路上跑去。当然,我是跑不成的。说时迟,那时快,马队副和那两位男队员箭也似的蹿出屋。其实这时,我已经跑出一二十米去了。按说,他们只凭自己的两条腿是追不上我的。而当时除了拉爬犁的那匹马以外,现场再没别的马了,他们只能迈开自己的双腿来追。只见那位“马队副”急追两步,便站下,冲着越跑越远的马爬犁拼足力气,尖厉地喊了声“吁——”那叫喊声穿破黑沉沉的夜空,脆悠悠地飘来,传到马的耳朵里。真怪了,马立即收住脚步,任凭我用拳头捶,脚踹,大声威胁,它也只在原地踏步,只是惊恐地扭转头来,用它玻璃弹珠似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瞪着我,不断地向空中喷发出带腥臭味的鼻息。不一会儿,他们三人便追赶上来。我跳下爬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几十厘米厚的雪,趔趔趄趄地大步向场部方向走去。他们当然不依不饶地要拦截。
“顾校长,对不起,您不能走。”即刻间,“校长”和“您”又都回到她嘴里了。
“到底咋回事?”我喘着粗气,问。
“我不清楚。真的不清楚。韩分队长只说是让我们把您送到这儿。到底为什么,他没跟我们说。”马桂花委婉地答道。
“这是什么地方?看守所?劳改队?”
“不是不是……您千万别瞎想……”
“那这是什么地方?”
“这……我真的说不清楚。”
“那好,我找他去问问清楚。”我说道。
“这会儿工夫,您没法找到他……”她忙劝。
我没再理会她,只是抓住两片大衣衣襟,把它们紧紧往身上一裹,大步踩着能没及小腿的雪,挣扎向前走去。但很快我就发现,因为刚才一时冲动,竟然忘了戴皮帽和围脖,这一刻,耳朵和脸颊早已冻得火辣辣地刺疼起来。而我那件棉大衣在这旷野的寒风里,简直就跟纸做的那般不顶事儿。“顾校长……”一直紧跟在我身后的马桂花低低地叫了我一声,并且把她的围脖递了给我。我还是没理会她。这时刻,我怎么可能接受她的“好意”?马桂花见我丝毫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便对那两个男队员使了个眼色。那两个男队员立马上前来架起我两条胳膊,硬要往回拽。我用力推开其中的一个,从大衣里头拔出那把国民党留下的刺刀,对准了他三个,大声叫了声:“你们!你们到底想干啥咧?”这一下,果然见效。他们站下了。我慢慢往后退去。退着走了十来步,我见他们没再往前追,这才掉转身,继续向场部方向走去,手里仍然紧握着那把冰凉的刺刀。马桂花在我身后叫道:“行,我们不逼您。您穿上我的皮大衣再走,行吗?”我没搭理她。她又叫道:“您不愿穿我的皮大衣,也行。那您也别往风窝窝里走啊。”她说的“风窝窝”就是戈壁荒原上特有的“风眼儿”:大戈壁滩上总会有那么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吸聚着大大小小的风,都往那处汇集。我依然没搭理她,继续往前走。此刻,我已经不能停下来了。因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