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则声,冰儿抬眼望望他,苏里图觉得这个女孩子眼神里实在泼辣冷峻,“嗤”地一笑,说:“你们倒是好规矩。”然后自己上里间去了。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苏里图才慢悠悠出来,先端详了冰儿一会儿,才轻飘飘说:“太爷说了,官庄里虽是贱奴,不过我们以仁义为重,教谕为先。这次犯事儿,苏爷我也不罚你们了。但给我记住!再有下次,可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又扫了扫冰儿,道:“胡氏先退下,金氏进来,我有话问你。”
冰儿一瞟胡衍璧,恰巧她的目光也飘了过来,冰儿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她素来大胆,也不害怕,起身随着苏里图进去。
苏里图进里面坐下,边剔着牙边问:“你是京里来的?”冰儿点点头。苏里图上下好好打量了冰儿几眼:“你莫跟我拿大,我也是京里人,父亲也是个阿哈尼番。不过,你哥哥倒很懂事,他既然叫我看待着你,我也少不得给些照应。说你家里境况还不错?”
冰儿听得云里雾里,正在猜测这个“哥哥”会是谁,猛听到苏里图一拍桌子,抬眼看到他一脸怒容:“有没有听见我跟你说话!”冰儿忙道:“家里还行。”
苏里图缓和了声气,又问:“那你犯了国法,你家里怎么不为你取赎(3)?”
冰儿心想,乾隆是为了给大家做个公正廉明的样子,自然不会徇私放了自己,自己又傻乎乎弃圈禁而选流配,活该受这样的罪,因而也无话可说。这次苏里图倒没有追问,只是笑笑,似乎在自语:“有这个钱,倒不为你取赎?”然后看了冰儿又道:“新的盛京将军已然到任,你们这些人好歹也给我收敛点,要犯出什么事来,我倒是愿意为你们担待,只怕县太爷问下话来,我担待不起。”
冰儿突兀问道:“新的盛京将军是谁?”
苏里图蔑笑道:“说了你还认识?”转过脸去,半晌道:“我乏了,你出去吧。”
冰儿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么,我那个哥哥……”
苏里图本已经在看账本子,听到这话又特意转过脸来着意打量了冰儿两眼:“你哥哥都没来见你?”然后笑得有些诡谲:“不过你们俩长得是不像。”
冰儿无声地一撇嘴,对苏里图道:“苏爷,既然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厨下还有不少活计。”
苏里图点点头说:“你下去吧。活计么,差不多就行了,不用累着自己。往后吃用上有什么想的,只管来找我就是,我自然要照应你。”
晚间,冰儿回到住处,脚下打了个顿,转身到了隔壁胡家住的棚屋,这间棚屋里挤了四个人:胡老爷的两个妾,胡衍璧和胡衍莹——此时,他们家的女子,也只剩下这四个了。冰儿见她们手里还在补缀衣服,笑道:“果然是我不会针线的,此刻还讨好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笑道:“今日多了些糜子面,做了几张饼。里头水分不多,耐放得几天,若是饿了可以吃,强过硬挺着。”
崔姨娘接过纸包,笑颜中含着一些酸楚意味:“金姑娘,昨日若不是你……”
冰儿摆摆手说:“谈不到。我自己受罪受辱也不是头一遭,咬咬牙也没什么挺不过来的。倒是三姑娘,以后日子还长,总得适应。”
胡衍璧便轻声道:“叫我阿璧吧,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到了这里,空惹人笑话。”冰儿见她神色平静了好多,笑了笑道:“也就是熬这三年,以后出了官庄,再逢恩赦,总有盼头。”胡衍璧浅浅点头,冰儿见她低着头看地面,还有些悲伤,使了个眼色给崔姨娘,崔姨娘点点头,笑着互道了安置。
冰儿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李吴氏已经回来了,不大耐烦地下来开了门,转身就走了,她手里也存着一堆活计,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捶了捶酸胀的腰板,直了直身子,把针在头皮上擦擦,又开始做手头的活计。冰儿瞥眼一看,是一双布鞋,鞋底还纳了花,双起梁的鞋面子是玄色缎子的,酱色包边,做的极为精致,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
李吴氏冷冷道:“我没你这么好福气!”
冰儿不由不快,解衣上床,扯过被子盖上,才回了句话:“什么福气不福气的,我要有福气,也不到这里来。”
李吴氏却似被说中了心思,眼圈倏忽红了,停了手中针线发了一会儿怔,才偷偷一抹眼泪继续做工,稍停便听到冰儿睡熟时轻微的鼻息声。
作者有话要说: 伪文艺范儿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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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抄吴伟业《洛阳行》中诗句。话说吴伟业的长诗没有注释我是看不懂的,所以这两句只取句意:思念故去之人,不知其灵魂何在。
(2)这两句自创的。千万别跟我追究什么平仄粘连,勉强有个近体诗的意思就成了,也没有查韵脚。
玉筯是玉筷子,比喻眼泪;空念远抄哪里都知道吧?薤露歌为古乐府中王侯送葬之曲。
所以,加起来说就是那谁要寻死了……
其实我真啰嗦,这两句歪诗也在这里注释,看个意思就行了。
(3)清制,妇女如因犯国法(而不是株连)而服笞杖徒流之刑,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都可以出钱取赎,由夫或父兄带回家看管。
☆、魑魅搏人谁独幸
几日后,李吴氏把新做得的鞋交给张妈,张妈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李吴氏讨好地凑过去说道:“手艺上还差得远,叫婶子见笑了!”
张妈乜了她一眼,脸上略带了些笑意:“这里的流人,就属你手最巧。县太爷瞧见这双鞋,必然是喜欢的。”
李吴氏小心陪着笑脸:“还是婶子体恤我!婶子不嫌,我那里还为婶子单独做了双鞋,因着要绣花,恐怕要晚些。绣的是春杏,不知合不合婶子的意?”
张妈道:“也罢了。你也是个苦人儿。”
李吴氏眼圈一红,道:“谁说不是呢!当年,我家大婆要是能多体恤我点,我也不到今日的这步田地。”
正说着,苏里图摇着手中的马鞭走了过来,张妈显摆似的把鞋拿过去,笑道:“苏爷,您瞅瞅,这手艺拿出去,太爷不会挑剔了吧?”苏里图微昂着头,眼睛一瞥,随意点点头道:“成吧。”张妈便执了李吴氏的手给苏里图看,又道:“这双巧手,天天在河里浣洗,真真可惜了的!倒是我说,厨下那个位置,留给金氏那个小丫头片子,倒不如留给她。”一努嘴朝着李吴氏。
李吴氏忙蹲下身子道了个万福。
苏里图着意看了张妈一眼,道:“怎么?金氏做得不好?”
张妈撇嘴道:“小小年纪,一股子傲气,不知谁欠了她似的。日子过得那么好,天天一张死人脸,不知给谁看的。”
苏里图道:“她的位置你们不要觊觎了,除非哪天她连厨下都不用去,高飞了枝头上面。”
张妈不由道:“她那么有来头?当日新来的犯罪流人决杖,也就她躲了过去,不知卖了什么好儿?”
苏里图道:“哼哼,我正是来告诉你的,平素对这个丫头客气些。今儿太爷叫我过去,手里拿的是新来的盛京将军的‘八行’,正是嘱咐着照应她的呢!”
“连将军那里都为她说话?”张妈倒抽一口气,停了一歇又撇了嘴道,“长得是漂亮的,不知将军那里又是……”
“嘘!”苏里图眼睛一瞪,打断了张妈的话,“胡说什么!皮痒痒了?”
话是这么说,想起冰儿那俊美的容貌,苏里图心里倒也有些痒痒,一次和县令唐博伦回报公务,无意就提到官庄流人的事,唐博伦道:“上次将军书信里叫照应的那个,你照应了没有?”
苏里图谄笑道:“老爷吩咐下来的,小的还有不照办的?不过她一直日子过得还舒服,上一任的太爷,就分外照应她。”
唐博伦点点头,也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既然能得将军的八行,倒没有取赎?”
苏里图假作想了想的样子,才道:“若论相貌,小的这些年在盛京,还没遇到过更好的。”
“啊……”唐博伦微微颔首,似不经意般拿起书案旁的一本书翻了几页。苏里图在揣摩上是颇有一套功夫的,问道:“上次老爷说到尚阳堡来没有带家眷,就想在这里想纳个妾日常侍奉起居,不知可有合意的了?”
唐博伦眉宇一皱,道:“在这鬼地方?”略一忖就明白苏里图的意思了,冷冷道:“虽说娶妾娶色,也要看性子和顺不和顺的。”
“是。”苏里图停了停笑道,“老爷治家的本事,小的素来是佩服的。”唐博伦呵呵一笑:“打是打得服气,不过过日子时,总哭哭啼啼的也晦气。”低头又在桌案上翻书,苏里图见他翻得快,眼睛却盯着一处不动,知道他有些动心,果然,唐博伦终于说道:“这鬼地方也没有什么闲事,你带我去官庄瞧瞧,过了处暑,就要备着皇庄里进贡的东西,我第一次办这差使,还是早些预备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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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太爷亲自来官庄视察,流人里自是一阵骚动,有担心害怕的,也有陡然生出一丝希冀的。苏里图用鞭子指着大家的鼻子切切地吩咐了一番,眼角余光看见官道上一乘四抬绿呢轿缓缓过来,忙让众人跪候。
绿呢轿缓缓停在官庄流人们住的屋子前的空地上。轿夫把轿子放下,苏里图上前揭开轿帘,众人偷眼望去,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三十许年纪的官员——自然是现在的县令唐博伦了。唐博伦生一张清癯白皙的瘦骨脸,浅淡而细长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看着是个读书人的样子,颇为周正,就是两腮有些陷,上唇留着细细的髭须,显得那两片薄唇也分外瘪了进去。这日他也没有穿官服,便装小帽轻巧地站出来,四下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头道:“这还有个样子。”
苏里图上前打了个千儿,起身哈腰说:“太爷,官庄里的秋粮长势正好,今年的红罗炭烧得也够多,足堪盛京将军进贡大内之用。”捧过一盆炭条:“请太爷过目。”
唐博伦用手帕裹了手,拈起一根炭条,他并不内行,也看不出名堂来,点点头放下炭条,口里道:“既然烧得好,不妨多烧些,有些敷余,还可以做送往京城的炭敬嘛。”
苏里图脸色略微一滞,便显出了谄色,对胡衍瀚道:“这段烧炭都是你在负责,太爷说话,你听明白没有?”
胡衍瀚见随他一起烧炭窑的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的一脸哀色,欲待不说话,又觉得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自己,犹豫了半天终于道:“太爷体谅!罪民不是怕吃苦,只是这五六月间,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炭窑里温度倍于外间,进去不过一刻钟,就是汗流浃背,已经因中暑没了好几个人,好容易把今年进上的红罗炭烧了出来,若是再加量,只怕……只怕要有伤大人恩德!”
这话唐博伦自然不爱听,脸掉了下来冷哼一声,转头看看苏里图,才回转目光盯着胡衍瀚,脸上是笑,说出的话一点笑意都没有:“如此,果真是有伤我的恩德了?”
苏里图便是气急败坏对胡衍瀚道:“胡扯什么!那几个自己得了急病死了罢了!若是烧炭有伤恩德,这炭还是为当今皇帝烧的呢!”
胡衍瀚脸涨得通红,仍不卑不亢地说:“罪民罚到尚阳堡,原该为圣上效力,死而后已。只是载怨于道,甚或道路以目,原是乱世昏君才有的,罪民不敢妄言。太爷请看,尚阳堡流人,读书人倒沾了一多半,太爷也是读圣贤书出身,还望体察下情!”
唐博伦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勃然大怒:“我看你该当斩决!说出这样悖逆不道的话来!”指着苏里图道:“你平素大约是惯得他们没边了!我不过正经出个主意,竟有人拿这话来编派我!这样的人岂不该死?!”他本就狭长的眼睛眯得更细,显得阴鸷,苏里图不由一身汗出,对身边卒子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去拿那面七十斤的大枷来枷上这个贼子,让他在官庄路口跪示三个月!”
七十斤的重枷,加上这样的天气,跪示不用三个月就足以要人性命。胡衍瀚脸色突然刷白,然而并无忏悔的神色,也没有说出讨饶的话来,木木然被一边的卒子枷上沉重的铁包木枷,当时就能看见他脖子和额头的青筋暴了出来,咬着牙关的嘴角也被扯得微微颤动。胡家其余人不由湿了眼眶,众人听见带着哽咽的声音从跪在后面的女子中传了出来:“太爷!我哥哥说话鲠直,您饶他一次吧!”
唐博伦听得声音婉转,带着哭腔更惹人怜惜,目光便向后面飘去,说话的女子也正好抬起头来,蓝色布帕包着头,覆额发已经被风吹得散乱不齐,然而皮肤皎白细腻,细眉明眸,清秀得楚楚动人,此刻珠泪乱滚,不由人不生怜意。唐博伦不由心一软,征询地瞟了瞟旁边的苏里图,不料苏里图却是微微摇头,唐博伦的眼睛不由又看向后面一排,不过个个女子都低头跪着,也看不清脸孔。
唐博伦不由好奇心起,踱到后面,柔声道:“不必跪着了,都起来吧。”挨个儿从这群流配的女子面前走过,到了刚刚说话的女子旁边一个的时候,听见苏里图一声轻咳,唐博伦偏过头看眼前一个女子,说:“你要说什么,不妨说说。”
那女子昂然抬头,道:“我也觉得太爷不妨宽宏大度。”
唐博伦几乎没有听见这句答语,双眼只顾着从上到下恣肆地欣赏眼前的这张脸:与刚才那女子截然不同,这张脸眉目生动,神采飞扬,不乏精致,然更多的是喷薄欲出的精气神儿。唐博伦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后苏里图已经有些急躁的轻咳声,自己也忙清清嗓子,撇开目光走了过去,只是刚才那双眉眼,如镌刻金石一般铭在心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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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都不错。”
苏里图看唐博伦的神色,有些满足,又有些自负,斜倚在榻上跷着脚,手指有节奏地在大腿上打着拍子。苏里图道:“那……”
唐博伦左边的嘴角一挑,慵慵道:“太多也吃不消,若两人比起来,自然是金氏漂亮,且是一个人来的,少些拖累麻烦。不过她神色间是傲气些,需得消磨消磨才是,不妨让她小小地吃些苦头,才知道顺从的日子好过。”
苏里图笑道:“太爷英明!不过……海将军那里……”
“我早就听说他在这个位置做不长久的。”唐博伦怡然从榻前小几上拈了一枚果脯在嘴里含着,“原说海兰察是要调到陕甘边界去的,又说是要随班第将军征讨准噶尔的,不知怎么的突然超擢,派了盛京将军的差使,估计历练个一两年,还要回西边去为皇上打仗呢。再说了,前次的八行,他也没有明话下来说要纳娶金氏,所以此刻若是金氏当了我的妾,也是我先得的,在我县衙内,照应得自然更周到,他能说什么?哼……”
苏里图附和道:“可不是。听说海将军这次来盛京,还带了夫人家眷,他是出了名的惧内,怕也不敢明目张胆和大人争呢!”
唐博伦笑笑,又拈了颗蜜饯放在嘴里:“厨下的日子太舒服,另配他人吧。让这个金氏去林子里挑柴,供着炭窑烧炭,晚间不许早睡,饭也不许给得太饱,看她吃苦吃得受不了了的时候,再着人去提我这事——”
“包成!”苏里图比唐博伦还兴奋。唐博伦怡然一笑,伸展了身体躺倒在榻上。
冰儿突然听说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