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心里都这么嘀咕着,上门的楚弥月还得肩负起化解这种隔阂的任务。饶是她这么多年来为那个大姐收拾了无数次马蜂窝,心里也不痛快:同样是爹生娘养的,你爹不过比我爹早出生几刻,怎么我得一辈子卖给你啊?
由是,当楚弥月端着笑脸跟楚清露道歉、看到楚清露收到的帖子时,她扫了一眼,目光微凝,略迟疑看眼两个清字辈的堂妹。
楚清露了然,“堂姐,我昨天新调了一样香,总觉得不对劲,你帮我来看看吧。”
楚弥月微笑,“恭敬不如从命。”
等进了屋,楚弥月才悄悄点了点对方手中的金镶龙穿缠枝莲帖,“比宴会晚了整整半个时辰。”
楚清露手中把玩着帖子,眼底几分不屑:玩这种幼稚的把戏,没趣儿。
她觉得没趣,楚弥月却心中忧然,“莫泄露了是我说的,大姐她……脾气不好。”
“放心吧堂姐,肯定没人知道的。”
晚半个时辰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楚弥月出门的时候,又提点了她下,“大姐说今年的花开得比较好,可能作赏花诗。”她这样说,盖因每次楚弥凤都要找楚清露比,反正自己已经送了楚清露一个消息,不妨再多送些,让她更感激自己。
“多谢多谢。”
这个提点,倒是很有用的。
楚清露不擅长作诗,她本来也不屑于跟楚弥凤玩这种比来比去的游戏。但楚弥凤这么小家子气,自己在有机会的情况下,也不想她太得意了。
提前两天,楚清露苦思冥想,花费了自己所有的脑细胞,才算写下了两首诗,觉得足够应付。
等楚清露和堂妹出门的那天,她并未提前走,而是备了些礼物,分与诸位姐妹。其实除了楚弥凤这个小气的人,大部分姑娘对楚清露都是好奇居多,不存在什么敌意。
等楚清露新制的胭脂膏子一送出去,姑娘们本来冷淡的态度便热情了好多:
“楚姑娘,我平常不大用胭脂的。”
“你皮肤偏白,色泽极好,不用胭脂也好看啊。”
“楚姑娘你太会说话了!你看我,脸上起了痘,不太想涂胭脂。”
“是过敏吗?你跟我说说,我回头重新改一下……”
……楚清露冷淡,偏偏对于一切和美颜有关的事情都极为狂热,当她平静地跟你讨论如何变美时,你会觉得她的话特别值得信服。
有人皮肤黑些,有人生得粗糙些,楚清露也要认真地把你夸一遍。她的目的,不过是影响你的审美观,让她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把你变美。
她的颜控真是没救了!
楚清音偷笑:人人都爱楚清露,楚弥凤你怕不怕?
楚弥凤没怕,反正在作诗的时候,她刻意站在楚清露身边,一落笔,就让楚清露向来淡定的面容发白,不禁看向楚弥月。
☆、第12章 相斗(2)
楚清露初初吃惊,源于楚弥凤落笔后,写的字与她极为相似。
她脸色再变,乃是因为楚弥凤作的那首诗,正是她苦思冥想好几天的那首。
楚清露向来冷静自持,此时情绪也不禁在脸上显露了出来。她竟是不由自主的,便向旁边的楚弥月看去。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楚弥月啊。
大约她的神色太赤,裸裸,让楚弥月注意到了。趁着旁人不注意时,问她,“堂妹哪里不舒服?”
楚清露转瞬间,便否认了楚弥月告密的可能。楚弥月单单告诉她楚弥凤针对自己的坏心,可并没有掺和进来,更是从没看过她的旧稿。
“堂妹该不会还未落笔,便要认输了吧?”楚弥凤离楚清露进,见她站在桌案前半天不动,已知她在想什么,刺她一刺。
楚清露眼底无她,视线也不转一下。她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让楚弥凤更为恼怒。
楚弥凤不怀好意地撇嘴笑:楚清露啊,当年才惊盛京的楚清露啊,当我连你的诗稿都用了,你该怎么办呢?
想起前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楚弥凤心有痛快之意:当日,楚清露风头尽出,人人称赞。自己娘亲时时提起楚清露,便要把自己说一顿,语气中无时不有欣羡之意。
楚清露明明不是自己这一脉的,但家中长辈都认为她前途不可限量,对她寄予厚望。连她那个不成器的爹,在朝中都领着不大不小的闲职。
祖母和爹娘逼着她向楚清露看齐,和楚清露搞好关系。
一直到现在,楚弥凤都记得那时,她是怎样一边痛恨,一边含泪学楚清露的字、背楚清露的辞赋……
长年累月的出色,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也努力去追啊,她也尽力了啊,但高山仰止,她翻不过去啊!
她多讨厌楚清露啊,却还得模仿楚清露……想不到,有朝一日,当日让她厌恶的一切,会被她用起来,反将楚清露一军——
她把楚清露的诗作背得滚瓜烂熟,楚清露自己,却是没法了吧。
“堂姐,你怎么还站着不动啊?”楚清音偷偷摸到楚清露身后问。她不耐烦这些作诗作画的,一开始就说好不参与,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到了堂姐身上。但是别人铺纸的铺纸,磨砚的磨砚,就她堂姐跟大仙似的站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姐是评审呢。
“她字跟我一样?”楚清露向楚弥凤努了努嘴。
楚清音凑前看了一眼,“以前还好,现在挺像的……不过那也是你跟人家像吧?”说着,楚清音不解地看了楚清露一眼。
这簪花小楷,工整玲珑,写的可真漂亮,定是下了一番大工夫。楚清音虽然不喜楚弥凤,但眼下也觉得……堂姐模仿楚弥凤的字?
楚清露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她心知此事必然有异,当下连提笔的兴趣都没有了。随便楚弥凤怎么挑衅,她也不想落个模仿楚弥凤的名声。
楚清露一贯冷脸,目下无尘,端着架子站一边不动笔,别人一问,就说不擅此事。楚弥凤激了她几次,被楚清露幽黑的眼斜乜,像要刺透灵魂般,顿时有些心虚。
……
水心亭里,众公子哥也在说笑,时不时瞥眼不远处水阁里的姑娘们,打赌魁首为谁。待端王被人引来时,众人纷纷行礼。
傅青爵扫了眼诸人,就坐到了一旁,不参与他们的谈话。见端王漠着脸一言不发,心情似不好,熟悉的悄声打听,不熟悉的退避三舍。
少年殿下乌发束冠,着靛色暗忍冬花纹束袖锦衣,灰色垂穗腰带,依着廊椅而坐。他面白如玉,长睫低眼而垂,要了一盏清水独酌,反正不与旁人打交道。
想靠上来寒暄的人,都被他冷眼逼退了。只有许翼飞仗着脸皮厚,非要跟着伺候他。
“表哥,你怎么就喝清水,什么都不要?”许翼飞大呼小叫,喊着侍女上茶上酒的。
“上火了。”
许翼飞观察他冷脸半天,同情笑,“最近朝上不是很太平么,你上什么火啊?”悄声咂舌,“为了楚姑娘?”
傅青爵看也不看,臂肘后抵,手中矾红留白竹纹碗就向身后的许翼飞砸去。对方连连躲避,心知说中了这位表哥的心事,更是不住地忍着笑。
看傅青爵这模样,似乎今日都不想来。也不知道他是挣扎了多久,还是来了。
“表哥,你看楚姑娘!”许翼飞决定给傅青爵一点福利。
傅青爵不想看。
他未及冠,便在皇城中建了王府,因皇帝的疼宠,平时或住皇宫,或住王府。最近他想起宴会,便不想来,为了营造自己不方便的形象,特意住在皇宫中。
可不知道昨晚抽了什么风,他连夜挽马,回了自己的王府。
今晨,更是一边不想来,一边晃来了。
他安慰自己:反正不是为楚清露来的。
但现在随着表弟的指引一看,西南角水阁中诸姑娘都在忙,只有楚清露不动。他心中疑惑她那里出了问题,想过去询问,可又不好直说。
他看许翼飞一眼。
许翼飞忍着笑,去帮他安排了。过一会儿,在许翼飞的哄骗下,诸位公子都打着请教学问的名声,往水阁那边过去看美人们。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傅青爵才站起,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在这时候,大家的宠儿是楚弥凤。她在国子监读书,又漂亮学问又好,盛京这些公子哥,都多多少少对楚弥凤有些意思。
楚清露无聊地数着檐头的纹路,身后突然跟鬼似的贴着一个人,“你怎么不作诗?”
她微惊,侧头,看到是低调的端王殿下。
“不会作。”楚清露坦然。
按照傅青爵对她的一贯尿性,该看出她说的不是实话,会厚着脸皮追问怎么回事。楚清露还想着该怎么赶走他呢,端王殿下就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走得这么干脆,让楚清露都生出几分怅然来。
但过一会儿,傅青爵走的时候,经过她身边时,一张揉成团的纸借着宽袖摩擦,塞入了她手中。
等人走后,楚清露打开:那人已经帮她写好了一首诗。
她盯着他的字出神。
字体结构造型优雅,轻而不浮,重而不滞。风姿俊逸,神采飞扬。
灵飞小楷——佳字美照,仿若旧日重现。
楚清露耳边轰得一声嗡鸣,大脑空白,抓着纸张的手微颤。
☆、第13章 相斗(3)
楚清露从青玉雕笔架上提起一只兔毫笔,在白玉墨床上蘸了蘸,反复中,许多模糊的影像在她脑海中打架。
她在白宣上写下一个字,起身观之,灵飞风采,细致精巧。
“堂姐,你……何时学的灵飞楷?”楚清音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走得并不远的傅青爵听到了这句话,回头,正好撞上楚清露盯着他的目光。傅青爵眸心墨黑,敛去千言万语。
楚清露收回了目光。
好像有那么一个时候,有人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你素日悠闲,多学一样字体,又有什么关系?”
“我便是多学一样字,也没处显摆啊。”
“你除了显摆,就没有别的追求了?你我之间就不能有些不与外人道的小秘密?”
她深看他两眼,嗤笑,“矫情。”顿一顿,“我不学。”
“我握着你的手写字,你学不学,无所谓。”
她垫脚,伸手摸摸他的头,“强买强卖啊。”
……看不清男女的容貌特征,但只想来,也觉得十足温馨,浓情蜜意。
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记忆,总不见得不是自己的吧?
楚清露心不在焉地在桃式洗中涮着笔,水波清澈,墨彩灵动,仿若花开叶展。在她发烧的时候,必然丢掉了一些记忆。
那记忆关乎什么,她不记得。
可傅青爵的一副字,就能让她想起片段。莫非她的记忆和他有关?
“你终于要下笔了?”楚弥凤嘲弄的声音从旁侧传来,探头看到她的字,有些惊疑地抬头看她一眼。却也并不十分紧张:写的是灵飞小楷,但观之字型,笔顿折转间仍有涩意,万不能和自己的一手好字比。
楚清露又不是跟别人比,她只是不想自己的字看起来,和楚弥凤一样而已。她想着,等回去,得把自己以前所有写的字都烧了,以后改练灵飞。
而现在,她抬头,对上楚弥凤的目光——楚弥凤作的诗与她的一样,写的字也与她的一样。她怀疑,自己失去的记忆,可能也和楚弥凤有关。
“呿,你看我干什么?”楚弥凤有些不安。
楚清露下巴平直,眼皮下垂,眼神异常冷静,嘴角一抹冷笑。她本性倨傲,与楚弥凤平视的眼神,都像在俯视一般,让楚弥凤不舒服到了极点。
楚清露身子前倾,凑到她耳边,“不是要跟我比吗?那就比一比吧。”
楚弥凤惊怒,见楚清露转身低头写字,自己扶在案上的手微微发抖。楚清露有什么跟自己比?才气被削减的人,瞬间能作出一首文采飞扬的诗来?她不信!
自己用了她的诗,用了她的字,她难道还有办法?
楚清露自然有了法子。
傅青爵给了她一首诗,也给了她另一条路。
楚清露原本只把此才比当成众人间的交流,不那么看重。可楚弥凤一次次挑衅她,自然要给楚弥凤一些“甜头”。
她现在才学确实不如众人,但装逼啊,重要的是格调。
这恰恰是楚清露骨子里就擅长的。
她在纸上随便练习自己艰涩的字体,脑子里飞快转着,想着新诗。原来一共两首诗,她两首都被楚弥凤抢先,万不可能再想出两首好诗来,所以一开始就放弃了;但现在,傅青爵替她写了一首,她自己只要再想一首,就容易多了。
楚清露低头,看着新学的字体,在一遍遍练习中,被快速掌握,一次比一次成熟。她忍着抬头看傅青爵的冲动:她以前,定是学过灵飞的。
众公子们并没有退回水心亭,继续在这里等候。因一刻钟的时间快到了,他们被邀请评审呢。这种评审,端王殿下从来不参与,此次却凑了个热闹,让人惊愕。
当姑娘们的习作送去时,平时交好的互相使眼色,胸有成竹的满不在乎。许小公子凑到表哥身旁,看他一张张翻着字。那快速阅览的速度,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在寻找。
傅青爵用眼神示意,许翼飞离自己远一点。
许小公子就端着自己的活什,在傅青爵身边转悠,时不时偷偷看一眼。看到傅青爵翻到一张字时停下,看也不看,就用朱砂笔批了大大的“甲上”。
端王殿下公然作弊,可神情坦荡,自然正直得让人无话可说。
等写好评,傅青爵才去看那诗是什么。他顿了不到两顿,就头也不抬地招呼一边下巴脱臼的许翼飞,“你来看这首诗,写得多好。”
“我看看啊。”难得端王殿下主动招呼他,许翼飞感动至极,屁颠颠地凑上去。
傅青爵却掩了卷,盯着他,“这诗写得很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要用眼神凶我了好不好?
许小公子含泪,被逼着评了“甲上”,才被批准赏析。待赏析后,他的不甘心总算少了些:虽然傅青爵看也不看,就判定这是好诗;但这确实是好诗。
十位姑娘的诗作,交予二十人共评。诗作等级分为甲乙丙丁四级,每等又有上中下三别,三“下”换一“中”,二“中”得一“甲”。以此上推,得“甲上”最多者为胜。姑娘们都盯着那群公子哥,面颊绯红,各样心事。楚弥凤紧张得手心出汗:赢不赢,也不是那样重要;重要的是端王评价,会把最高者给谁?
傅青爵是端王,但前世,他可是为帝的!
无奈端王殿下太阴沉高冷,平时根本不和她们打交道。楚弥凤无数次想借自己的出身才能入端王的眼,困难重重。
傅青爵的评价,便意味着他对众女的态度,这可是至关重要的!
很快,卷子送回,结果出来,让楚弥凤脸色大变:“甲上”最高者为十三,楚清露第一;而楚弥凤,才堪堪十一。
“原来楚清露姑娘也这样厉害啊。”众位姑娘们纷纷祝贺楚清露。
楚清露揽过话题,“我们之前说的珍珠米分……”
众姑娘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便是之前输给楚清露心里有疙瘩的,也兴致勃勃加入了话题。诗作往往仁者见仁,相差很难说清;但关于美容的话题,古往今来,再骄矜的姑娘,也不可能无所谓。
楚弥月同情地看眼脸色发白的大姐,劝她两句,可别让她在这时候出丑。
楚弥凤却果然是个脑子有坑的!一把推开楚弥月,蹭蹭蹭到楚清露面前,“我们再比一场如何?”
四周鸦雀无声,都察觉楚弥凤的异常,不知如何收场。
楚清露扶腮,懒懒看她一眼,像看小猫小狗一样的眼神,“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