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城中宵禁,夜里是跑不得了。明日一早,我推说要和英华一同去普法寺,只悄悄带几件紧要的东西,我们便往江都去。只是要尽力快,要在他们发现,寻人之前,出了吴郡地界。如此可能做到?”穆清问。
阿达略思忖了片刻,“尽全力一搏,或有八成把握。”
穆清胸腔内似有冷热两股潮在互撞着,搅得她的心不断一张一弛,好像有什么要自胸腔内冒出来。争持了一阵,终是软软地靠在车壁上,重重地喘出一口气。阿柳伸过手去,抓住她的手,只觉指尖一片冰凉,“咱们就这样走了,倘若杜监事要人不着,恼怒了,可如何是好?这边要如何交代?”阿柳慌张地问。
“该如何交代便如何交代。”穆清冷冷的说,“父亲擅于权衡利弊,明知我已与杜家二郎有婚约在先,精打细算下,觉得还是杜淹才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便要将我同货物一般送去,他既这般精明强干,家中走失个把人口,却是难不到他的,杜淹面前也能盘桓得开。”
阿达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十四的年纪,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正是待字闺中后院嬉闹的好时光,眼前这个身形依然显着有些幼弱,眼神还带着娇怯的小娘子,却已担负起自己的命运。他想到自己亦是差不多这个年纪离家闯荡,一时心里有些怜惜,“娘子害怕么?”
穆清轻轻摇了摇头,继而笑了起来,“不怕,这不是还有你在吗。”说罢又向阿柳一笑,尽量让自己看来松弛一些。
阿达低声笑了起来,三人又将明日的事仔细筹划了一遍,这才慢悠悠地回家去,各自暗中做着准备。午后院中寂寥,众人都在午睡避暑,万氏领了英华,悄无声息地进了穆清的东厢房。英华低着头,隐隐看见她脸上尤带着泪痕,眼睛红肿着。万氏话不多,开口说不到几个字声调就变了。穆清忙制了她,“庶母且克制些,一时心里难过哭肿了眼,教别人看了追问起来就不好了。”说着随手到了杯白菊凉茶,教她以手指蘸了茶水轻敷眼睛四周。
又另倒了一杯,拉过英华,自己用手指蘸了,轻轻按压她的眼眶,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英华你仔细听我说,你阿母狠下心要你走,是不想你在此处委屈着。你过得不快活,她也不会快活,你过得恣意了,她的心才安稳。你若舍不得她,便尽力争出份体面,好接她一同去了。你可明白?”
英华怔怔地看着她,抽了抽鼻子,终于重重地点下了头,又向动作笨拙地向万氏行了个女儿家的礼。万氏眼圈一红,两挂泪便下来了。穆清心里也发着酸涩,想她们母女从此再见就难了,只得随她去宣泄。
好容易等她们缓过来,吩咐阿柳打来冷水,让两人净了面,匀了些脂粉在脸上遮盖泪痕。万氏从贴身的衣物内取出一串五铢钱币,和三个金饼,都交在穆清手中,“我的体己都在这里了,英华还小,还劳烦你好生收着。她往后可就指着你这个阿姊了。”
夜间穆清看着阿柳收拾了所有的细软,仅仅是三两样珠花头面,陆夫人逝去前给的素面金钗,和庾立的那对鸾鸟镯子,那些衣裙披帔帛尽弃了,所幸那口放着她所有身家的大箱子被杜如晦带去了江都。
七夕将近,夜间的风已微微带了丝凉意,穆清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闭眼将明日要发生的事在脑中一一过了一遍,又轻声与阿柳嘱咐了几句,定要稳住,万不能乱了阵脚,最后长出一口气,和阿柳两人在榻上和衣卧下,胡乱眯了一觉,天便透亮了。
早膳桌上,一如既往,陈氏和六郎夫妇先到了,六郎因昨日被穆清撞破跟梢一事,暗自心虚,不敢与穆清对视,言语间也是躲躲闪闪。一会儿万氏也领着英华进来,英华低着头,紧跟在万氏身后,郁郁寡欢。“英华这是怎么了?”陈氏皱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可是身子不适?”
穆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脑袋有些发蒙,英华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正想着要如何应答,万氏淡然开口道:“原是好好的,只是一早听说七娘要带她去普济寺领巧,又要置办些乞巧之物,人就蔫了。怎么说都不愿意呢。”
“过两日就是七姐诞了,英华如今的年纪,也该上些女儿家的规矩,这原是应该的。”顾黎进门时听到万氏说的话,点着头说,“七娘倒是想到我们前头了。”
好容易早膳过后,顾黎和六郎先行离去。穆清领着英华走到门口,阿达早已套好车候着。万氏怕英华伤心,露了破绽,并没有出门相送。英华走两步便停下回头张望,穆清紧紧捏着她的手,轻声在她耳边说:“既选择了往前走,就莫再回头。犹豫踌躇,不如不走。”英华果然不再回头,直直上了车,紧咬了嘴唇缩在车一角。
阿达不紧不慢地赶着车,在光福镇转了一圈,便驾着车往城外去。穆清挑起帘幔问:“阿达,可有异常?”
“娘子放心,并无异常,等出了城,我们便可加快速度。”阿达说话间,已到了城门口。守城人简单盘问了几句,也就放了行。阿达高高地扬起马鞭,在半空中甩过,马嘶鸣一声,快速驶过城门洞。一动不动的英华终于跪立起来,掀开车厢后壁的帘幔,看着城楼离自己越来越远,喃喃自语道:“我走了。”
出了城,马车在驿道上疾驰,阿柳两夜不曾好好睡,很快便和英华依在一处睡迷糊了。穆清睁着眼不敢睡,提着精神凝神听后面是否有追赶的动静。阿达回身道:“娘子歇着罢,此时无人跟追,定是他们还未发现,我们可安心行一段路,待傍晚时分,就该有人追来了。”
“照这般速度,日落前我们能到哪里?”穆清问到。
“应能到毗陵郡。”
“父亲知我必会去投杜先生,定然会往江都追撵。倘若我们能晚他们一步到江都,他们追寻不得,自会归去。那时我们再入江都,便少了许多麻烦。”
“娘子的意思,我们不要着急赶路,反要在路上盘桓上一两日再走?”阿达疑问。
“是要拖延,只是不能在这条驿道附近停留。他们往江都寻不到人,转头沿着驿道,一家家客栈排摸,很快便能找到我们。我们要离这条道稍远些躲藏一日。”
阿达暗说,这小娘子好缜密的心思,虽说慌张,却丝毫不乱,与阿郎正是原设好的一双。“到了毗陵郡便往西绕行,我们在丹阳郡歇住一日,再绕道至江都,娘子看可好?”阿达拟了路线问到,心中却下了决心,若真有人追来,躲避不掉,他便是拼了自己一身,也要保着她到自家阿郎身边。这世上有些人原就该与另一些人相逢相伴的。
☆、第二十五章 相逢(一)
相逢(一)
马车一路往北疾驰,夏日里日头长,穆清感觉马车在路上跑了很久,她的心也提吊了很久。终于看到太阳慢慢斜下去,在驿道两边的草木藤蔓上洒了一层柔和的金光。阿达大声说:“我们这就离了驿道,往丹阳郡了。娘子坐稳了,前面的路可比不得驿道平顺了。”
不一会儿道路果然变得不太好走,坑洼逐渐多起来,马车速度也慢下来,颠簸得厉害。穆清提吊着的心反而稍安定下来些,阿柳和英华都醒了过来,三人一齐在车中坐着断断续续说了会儿话,先是劝慰刚离了母亲的英华,好在英华原本就志在四方,稍加劝说,又踌躇满志起来。说了一会儿她偏头问穆清:“阿母同我说,我们先要去投姊夫,不知姊夫是何模样,是不是同阿姊一般和善呢。”
阿柳忍不住笑出了声,穆清蓦地羞红了脸,幸亏斜阳发出金红色的霞光,罩在她身上,与她脸上的飞霞融在一起,“过两日就能见着了。”阿柳和英华哄笑着她,她却一手托了滚烫的腮,在心中描画着他的样子。
太阳从天幕坠下,马车已驶过了好几个村镇,眼见天就要沉下来,驾车的马奔走了一日,再不停,怕是要废了。阿达估摸着离驿道已有百里远,见前头有一个热闹的城镇,便驱车驶入,将车停在一家大客栈门口。妥当打点了,四人便在这客栈中安顿下了。
待顾黎发现穆清已携了英华逃跑时,已是午后,惊怒之下,不敢耽搁,撇开焦急害怕的陈氏,落井下石的王氏,和啼哭不止的万氏,急忙去禀明杜淹。杜淹盛怒之下,掀桌踢凳地将顾黎狠狠斥责了一番。终究不是顾黎的本意,多加谴责也无意,便急点了两队人马,一队往水路去追,一队他亲率了往驿道去追,一路往江都寻去。
六百里连夜追寻,杜淹料想穆清和英华两个女儿家,不敢连夜赶路,令人沿途将所有的客栈都翻遍,直闹得吴郡至江都驿道沿路村镇整夜不宁。
天蒙蒙亮时,江都城门大开,杜淹率众疾驰入城,直奔漕河畔的栖月居。进了客栈,老管事刘敖迎了出来,杜淹冷声道:“刘管事许久不见,原是投到了这里,母亲的产业,倒是打理得不错。”刘管事笑着躬身行礼,一面催人去请杜如晦。
杜如晦尚未起身,闻得杜淹到访,心中一惊,自忖着,他怎知我在江都。且素日从无往来,今日这个时候到访,实是蹊跷。他自梳洗穿戴了,急忙赶去见客的厅堂。进门还未来得及见礼,杜淹霍地从椅子上站起,径直走到他面前,略抬了头,直视着他,“我且问你,你将顾七娘藏于何处?”
只这一句,杜如晦大约猜到了他的来意,顿觉头皮发紧,头发都要往上冲腾,强压下怒气道:“敢问叔父口中称的顾七娘,可是侄儿的未过门的夫人征西候顾家的七娘么?”
杜淹带了一丝不屑说:“正是她。只是她父亲亲口应承,将她聘与我为妾,已过了纳吉礼,只等着纳征请期。何时又成了你未过门的夫人。”
杜如晦笑道:“昔时她尚寄养余杭时,便已有了婚约,恰逢余杭顾家白事,只能将日子往后挪了些。她自小便不在她父亲身边,这才回去了月余,只怕她父亲不明就里,生出了误会也是有的。”
“婚姻之事必定是依父母之意,你未得她亲父母允肯,便自称她是你未过门的夫人,自定了婚约,这却是甚么规矩?当是小孩儿过家家么?”杜淹提高嗓门反诘,“你若执意不将人交出,莫怪我翻腾了你这客栈。”说罢抬手招呼了门外的那随他同来的二十余人。
杜如晦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只是眼中陡然升起了一层寒意,“我这栖月居在江都城内不算大,却依着漕河及保扬湖所建,位置优渥,布置摆设也是精巧风雅,比那驿馆不知好了几许,往来的达官权贵们自是弃驿馆而择我这客栈住,眼下就住了几位。叔父若是将动静闹大了,惊扰了他们和他们的家眷,侄儿该如何向他们赔罪?难不成要我说叔父怀疑我私藏了他的爱妾,或是说叔父要硬夺我的夫人?”
杜淹一怔,挥手斥退了那二十余蠢蠢欲动的随从,冷眼怒瞪着杜如晦。杜如晦略俯了俯身,又道:“我是个闲云野鹤之人,孑然一身,连官帽都弃得,自不在乎那脸面如何。叔父是一心要入朝为官的,定要让将来的同僚们看到这叔侄争夺妻妾的丑事么?”
这番话正戳中了杜淹的腰眼,气也不如先时壮了,再兀自想想,不过是走失了个可有可无的妾室,虽有些姿容,也不是甚么绝色,为了这点子小事,授人以柄,如何都不值当。只是眼下受了他这侄儿的一番嘲弄,心下怒意腾升,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只闷闷地要挟了几句,暗下了决心日后再作理论,便带了一众人撤出了栖月居。
杜淹刚走,杜如晦面上的戏谑顿时一扫而空。有小厮捉了只雨点灰的信鸽进来,杜如晦认得它,正是阿达驯养的飞奴。飞奴的脚踝环圈内果然夹了一字条,展开来看见字条上写着:杜淹逼娶,策奔江都,沿途恐遭追截,绕道丹阳郡躲避,现投宿湖熟镇顺康客栈,望速援。他将纸条细读了两遍,是穆清的字迹无疑,一瞬间心沉到了最底层,喉咙口似被异物堵着,无法正常发声,只暗哑着声吩咐刘敖去看看庾立起身了没有,随后拜会。
原来杜如晦送穆清归了吴郡后没几日,庾立亦向接任交付清了琐碎政事,上路西行赴任去了。临行前接故友来信,邀他在江都盘桓几日,疏散心郁,这便走水路到了此地。听闻保扬河畔的栖月居甚好,连着栖月坊,往来的商客官员皆爱画舫游湖,酒色交错一番。于商于官,都是个结交互利,沟通消息的好地方。又听众人皆说,栖月居和栖月坊的主人刘敖难得八面玲珑又重义气,官商尽交好。
庾立的故友与刘敖原有些往来,到了江都后,友人携他与刘敖共饮了一次,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刘敖极力邀他宿在栖月居,笑说如此才能将江都风月都体验尽了,若到了江都不在栖月居徘徊几日,不在栖月坊赏过舞乐美人,日后都不能与人说到过江都。住了两日,在客栈中偶遇见了杜如晦,方才得知,栖月居的主人原不是刘敖,竟是杜如晦。
刘敖匆忙赶来时,庾立刚起,正要准备出门,见刘敖满脸凝重,后面跟着同样面色不太好看的杜如晦。“庾兄,且驻足。”顾不上客套虚礼,杜如晦急切地说,“说来惭愧,在下的叔父杜淹,要强求七娘为妾,她昨日从家中逃出,此时正匿于丹阳郡。杜淹一路从吴郡撵过来却未寻到她,定然不会死心,我若去接,只怕会有盯梢,半路抢人。还要劳烦庾兄走这一趟。杜淹在江都还有一两桩私下的生意,我便留在此处,生些事端,好分散他的注意。万望庾兄能将七娘安然带到此处。”
庾立接过详写了穆清所在位置的字条,只丢下一句,“放心,定会护她周全。”便上了备好的马,往丹阳郡去了。
☆、第二十六章 相逢(二)
相逢(二)
杜如晦同刘敖一齐入了议事处事的内室,他拧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向刘敖问道:“杜淹在江都除了贩盐的生意,可还有别的生意么?”
刘敖在江都替杜如晦经营着客栈和生丝生意多年,又是个极精明强干的,听到这么一问,几乎不带思索地答道:“近两年,因在王世充手下操持疏浚漕河,兴建行宫的事,借机揽了一宗大买卖,盘下一个织染坊,专供宫中所用的丝缎绢绸。说起来,最近他那几个管事正买船,要将他库藏的盐大部分都北运了出手,赚了这一笔,好收购秋蚕生丝,备下宫中年节里要用的织品布料。”
杜如晦冷冷一笑,“刘管事,找人做些手脚,将他的盐撒一大半在漕河里,可能办成?”
刘敖为难地沉吟了片刻,“人为的事,办自然能办成,只是这手段似乎,似乎不大好看。”
“早在开皇年间,就开了盐禁,我朝商人尽可贩盐。这几年他攀上了王世充,手里握得些权,得意忘了形,竟私自垄断了贩盐权,如今盐业他一家独占,价钱自由他说了算。他是赚得盆满钵盈的,苦了百姓要高价买盐,略穷困些的,连盐都买不起。他暗中使了多少手段,如今我们不过是学他样,略还敬他一两样罢了。”
刘敖连连点头,“即便倾洒了大半,剩余的仍是可以低价卖于百姓。自此若是能破了他的独霸,撒了那些盐倒也不可惜。”
“趁此机也能让他乱了阵脚,只得将大半精力投在生意上,抽不出空去搜寻七娘。好给庾兄造方便带回七娘。”杜如晦自顾说着,刘敖脸上暗藏了笑意。自杜淹进门要人开始,精明如他,便已将事情猜到了七八分,暗忖这位娘子不攀附权贵,心思细致,又带了胆色,行事间透着真性情,无怪乎自家阿郎如此着紧。
刘敖领了意思,自去斡旋铺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