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该如何开口了。
这主子……就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什么事?”等了许久也不见半个人出声,早已察觉到有人到来的郁无庄轻描淡写地发问。
“主……主子啊……”水色跟火云互看了一眼,鼓起勇气开启双唇,“王妃……王妃她怎么跪在外头……”
就像是怕一不当心踩着不该踩的东西,水色越说越小声,期间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某人的反应。
孰料郁无庄闻言一愣,旋即抬头微微皱眉。
“你说什么?”他瞅着水色略显尴尬的脸道。
呃?主子不知道?
“回主子,王妃她……跪在外面……”水色顿了顿,看着男子眸中细微的迷茫,“您不知道哇?”
郁无庄眸光一转,蓦然回首望向屋外。
果不其然,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
她这是做什么?!
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郁无庄,此刻也因事出意外而吃了一惊。
他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刚要迈开步子往外走,突然又顿住了脚步,回过神来问水色:“王妃跪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吧……”水色估摸着作答,火云则在一旁点头如捣蒜。
郁无庄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毫无疑问,那个女子是自退出屋子之后就跪到现在的。
意识到这一点,郁无庄猝然转身向外。
见自家主子似乎风风火火地走出去了,水色不自觉地抬起一只脚意欲跟上。
“诶诶,你去干什么?”幸得火云及时出手拉住了她,她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不便现身的,“走这边。”
谁知火云冷不丁撤下了疑惑与担忧之色,挤眉弄眼地拉着她往之前走过的路线跑。
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水色咬牙,却也忍不住跟着去了。
寒风中,已然跪得双腿发麻的慕朝栖不知怎么地就打了个喷嚏,随后,她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
好巧不巧的,刚一睁眼,她就注意到了一个疾步靠近的人影。
她仰头目视那貌若谪仙的男子翩然而至,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心头一紧。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郁无庄匆匆站定在她的跟前,那张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此时似乎泛起了少许波澜。
“妾身先前所言,句句出自真心。”慕朝栖移开了实现,注视着前方,道出了一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冒犯王爷的事实。王爷虽不计较,妾身却不能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故而自罚跪地两个时辰,以儆效尤。”
郁无庄俯视着那平静却透着倔强的容颜,忽然说不出话来。
“起来。”直到他注视着她已然冻得发白的脸色,猛地想起她方才的那个喷嚏,他才冷不防吐出二字。
“妾身跪完两个时辰,自然会离开,不会扰到王爷。”慕朝栖神色淡淡地说着,并不去看男子听闻此言时的神情。
“起来。”他不明白她在跟自己较什么劲,更不清楚自己这是在跟她较什么劲,只是嘴上已经不受控制地重复了这个词汇。
“请王爷成全。”孰料慕朝栖不为所动,甚至还不卑不亢地俯下身去。
郁无庄无言——这个女子,他看不懂。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碰上了让他捉摸不透的人。
心里突然有股血流涌上了脑门,郁无庄倏地抬眼,口吻似带几分严肃道:“火云!”
唔?主子叫他?
躲在某处偷看偷听的火云不禁和身边的水色面面相觑。
“火云!”
真的是在叫他!第二次叫他了!他没有听错,更不能置若罔闻!
微微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火云赶紧施展轻功,直奔而去,很快落在了郁无庄的身后。
“主子!”他蓦地单膝下跪,干脆利落地行了抱拳礼,心里却突然开始纠结:他是不是该叫“王爷”?
不过,他很快就不需要再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他的主子竟然出人意料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这是火云,自你入府以来就一直跟着你。”
嘎!?什么情况!?主子这是要出卖他——不对,这是要在王妃面前不打自招呀?!
同样惊愕的情绪,亦出现在慕朝栖的心中。
见到这个陌生的男子时,她就已经情不自禁地怔了怔——原来郁无庄的身边,也有这样的高手?而且看起来,是绝对忠于他这个萧王的?
岂料未等她理清思路,郁无庄就主动爆出了那样一个事实——原来陆大哥所察觉到的监视者,是她夫君的人?
也就是说,郁无庄派人跟踪她——他这般防着她?!
想明白了这一点,慕朝栖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一沉。
这郁无庄,看来真的不像她原先所认为的那般简单!
计划跟不上变化,突如其来的讯息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猝不及防地投进了慕朝栖的心湖里。
她今日所说所做的一切,会不会……
就在女子心绪不宁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了男子低沉而笃定的声音。
“从今天起,他不会再跟着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火护卫如此之逗,还不速速前来围观?【咳】
☆、相处
这天,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火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高兴的是,他终于可以不用再每天监视着王妃了;难过的是,王妃是不是会就此把他记在心里?
尤其是当主子说完了那句话还弯腰向王妃伸出了手,可王妃却在看了看主子的手和脸之后固执地拂了主子的面子,说什么“妾身尚未跪满两个时辰”的时候,他越发觉得,他家主子是个深不可测的男子,主子的娘子恐怕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这世上,除非主子故作弱势,否则,他还没见过敢跟主子叫板的人——那些敢跟主子对着干的,不是被主子骗了的,就是无知者无惧的。
这王妃是属于哪一种?
算了,他还是不要想了。
但是王妃啊……她能别跪了么?她跪着,主子就得站着,主子站着不算,连带他这个尽忠职守的部下也得保持着单膝下跪行抱拳礼的动作啊喂!这比扎马步还累人的姿势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啊啊……
火云不禁在内心仰天长啸。
所幸约莫两盏茶的工夫过后,表示“既然王妃执意要跪,那么本王就陪你站着”的主子忍不住猛咳起来,这才令王妃的脸上出现了少许动摇之色。
天气寒凉,他本就体弱多病,会不会……
尽管心虚略有混乱,慕朝栖觉得郁无庄的病体是如假包换的。
她今日虽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但还不至于希望害他病情加重。
是以,她不得不皱着眉头站起身来,顾不得揉一揉麻痹的腿脚,径自扶住了脸色苍白的郁无庄。
“请王爷进屋。”
她只低眉说了这么一句。
郁无庄当即从善如流,并未节外生枝。
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但慕朝栖却不知这是喜是忧。
郁无庄主动亮出了潜伏在暗处监视她的护卫,是不是表明他已经愿意相信她了?
如若这般,固然是一件好事。
只是,她今后似乎不能再仅仅把他当做一个无权无势、任人摆布的病秧子王爷了。
说来也真是好笑,他不信她的时候,她努力博取他的信任,等到他表示信了的时候,她却反过来怀疑他了。
慕朝栖啊慕朝栖,郁无庄好歹也是个王爷,有几个贴身护卫不为过吧?难道非要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遇上什么危险也没有一个真心愿意相护的人——这么孤苦可怜才行吗?
反复叩问着自己,慕朝栖这才渐渐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开始实行她的“每日一访”计划——郁无庄身体不佳,自然不好叫他动辄走出风雅居来看望她,所以,只能由她这个王妃每日跑去探望。
实际上,与其说是“探望”,不如说是去看他下棋。
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居然就那样对面相坐,妻子安静地看着丈夫自己跟自己下围棋。
后屋的水色和火云快要看不下去了。
其实,他们都挺看好这个年方十八的王妃的——要知道,这二十七年以来,他们的主子还没容许过哪个女子在他下棋的时候旁观,由此可见,主子并不讨厌这个才过门不久的妻子。
要是她能真心对待主子,要是能为主子生个小主子……咳咳,眼下别说什么小主子了,他们两个这天天对着棋盘不说话的架势是要闹哪样啊?!连拉个小手也见不着啊见不着!
可惜,水色和火云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不敢贸然去坏了主子的事儿。
“你每天来风雅居,就是来看我下棋的?”
哦哦,主子终于说话了!
“看王爷下棋,能静心。”
是啊是啊,别人还没这个福分呢。
“你需要静心?”
主子你又来了又来了!多少好姑娘就是这样被您温润如玉的外表和深不可测的内心所形成的强烈反差给吓跑的啊?!
“是。”
不愧是王妃!处变不惊!不过王妃为什么需要静心?她看起来挺心平气和的呀?
他们当然不会明白,十月已过,尚未找到入宫门道的慕朝栖心里头难免有点焦躁。虽然她都已经等了整整三年,按理说应该不急于这一时,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机会就摆在面前,她却始终求而不得,自然免不了心生涟漪。
郁无庄停下手头的动作,从容不迫地抬眼看去,对上了女子镇定自若的眼神,同样不知晓其心中所思。
她确实需要静心——可不能因为不得法门而自乱阵脚。
所以,她的回答也算是童叟无欺——不管对方的提问是出于好奇还是其他。
平静的对视持续了一小会儿,郁无庄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唇角,低头放下了一枚棋子。
“你的棋艺如何?”
躲在暗处的某护卫侍女组合同时被口水呛到。
主子居然主动询问别人的棋艺?
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升起的吗?
他们刚打算待会儿出去确认一下,就听得慕朝栖说:“不如王爷。”
未等他们就此回答在内心作出评价,就又听到了一句让他们开始质疑自身听觉的话:“陪本王下一局吧。”
什么?什么?!
火云先行缓过劲来,在自个儿的胳膊上使劲一捏。
疼!他没有幻听!
水色眨着眼睛,微张的小嘴几经开合后总算闭上了。
主子邀请王妃同他下棋?
苍天啊大地啊!多少年没出现过能得此殊荣的人了啊?
“是。”一男一女还没从震惊中抽离出身,那边厢,慕朝栖已然颔首应下了郁无庄的要求。
然后,水色和火云就望着两人一来一去手起手落,听着黑白棋子落于盘面的轻音,感觉生活一下子就充满了新的希望。
约莫半个时辰后,渐渐陷入棋局之中的慕朝栖右手轻捏着一枚黑子,不自觉地将之放到了唇边。她凝视着黑白交错的棋盘,凝眉思索了片刻,忽而轻吁一口气,放下手掌抬起眼帘。
“妾身输了。”她注视着对面一脸云淡风轻的男子,诚恳道。
“……”郁无庄亦随之凝眸而去,扬唇莞尔,“王妃承让。”
“王爷棋艺高明,妾身望尘莫及,何来‘承让’之说?”
慕朝栖此言绝非客套话,无论是先前观棋还是方才下棋,她都能看得出,眼前的这个男子的确是个围棋高手——她甘拜下风。
郁无庄见女子说得轻描淡写,但一双注目于他的杏眼却是清澈无浊,就知道她不是在阿谀奉承。
是了,她本就不是个喜好曲意逢迎之人。
郁无庄因突如其来的这一念头而微微一愣。
自己……竟已会自然而然地生出如此见解了吗?
“王爷很喜欢下棋。”这时,女子听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拉回了他险些飘远的思绪。
郁无庄若有若无地轻笑一声,深邃的目光落在了棋盘之上,玉唇开启曰:“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
慕朝栖闻言微微抿唇,暗自咀嚼着男子意味深长的话语,片刻后对曰:“人生如梦,世事无常。可是人活着,就自当好好活着,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郁无庄沉默。
她似乎能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抱着与他不尽相同的想法。
“王妃看得比本王通透。”良久,他微眯着眼如是说。
“王爷过誉了。”慕朝栖依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郁无庄,心中忽生少许伤春悲秋之感,“朝栖不是王爷,安知王爷心中苦乐?无非是说出一些浅薄的看法罢了。”
郁无庄浅笑不语。
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我不是你,不懂你心中苦乐。
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或许……他也该有所作为了。
正如此思忖着,郁无庄冷不防咳嗽起来。慕朝栖见状,连忙起身轻抚他的背脊,然后端起他的茶具,欲替他去倒一杯热茶。
岂料,他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令她下意识地向他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王爷,妾身去替你倒茶。”见他还在咳着,她不由得脱口而出。
然而他并没有松手,依旧自顾自地掩着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抖动着肩膀。
她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只得先放下茶杯,回身继续替他顺气,等着他咳完了,气顺了,再告诉她他拉着她不放的缘由。
过了一会儿,郁无庄总算是缓和过来,他侧首看向一直耐心等在一旁并轻轻安抚着他的女子,手头竟仍是不自觉地握着她的袖子。
“一个只剩下不到半年性命的人,应该如何活着?”他定定地注视着的那一双明眸,提出的问题让他本人亦顿感错愕。
而更惊讶的,无疑是被提问的慕朝栖。
她全然未尝料想,他会突然将矛头指向自己。
外人都说,他活不过来年春天。
而今,已是辜月时节。
四目相对,彼此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的直白和凤眼中所透出的隐隐不甘在她的心尖划过一阵钝痛。
“那要看……他想如何活着。”慕朝栖一字一顿地说着,美目毫不避讳地直视男子的双眸,“王爷,朝栖一直相信……事在人为。”
“你认为人定胜天?”
“不。”
“可你方才还说‘事在人为’。”
“人未必能够胜过老天,但是不去做的话,就永远也看不到你想要的结果。”慕朝栖情真意切地道出内心所想,倏尔朱唇紧抿,鼓足了勇气,“朝栖斗胆……王爷,可想好好活着?”
郁无庄瞳孔骤缩。
她竟然当着他的面,问出了如此大胆的话。
也许,这就是她。
一个一次又一次超出他预想的女子。
收敛了心神后,郁无庄笃定地笑了。
“不会有人嫌命长。”
“有王爷这句话,妾身就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火护卫很逗,火护卫和水侍女组合更逗【咳咳】。
☆、询问
郁无庄的表态,让慕朝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她虽然不喜欢郁家的人,但郁无庄本人从未作恶,她并不排斥助他活得久一些。
更何况,她需要他活着——于她而言,现在的他是一座不可代替的桥梁。
若是桥断了,她也就无法抵达彼岸了。
是以,自那一日起,她就一边等候着再度入宫的机会,一边着手打探起郁无庄的病情来。
她没有直接询问郁无庄本人,因为总觉得看着他的脸就开不了那个口。
于是,她于风雅居内找到了尚不熟悉的火云。
被慕朝栖召唤到角落里的时候,原本还猜度着“王妃该不会是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