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熙七年八月,哥哥终于回到了赵怡帐下。
我听闻消息,顾不得身上布衣荆钗,急急跑过去,却是看见哥哥竟然还长了个头一张脸黑里透红,糙得很,想必是换过衣裳,一身窄袖军袍,浑身上下透着利落。
两年多除了开头还能有信,我已经多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除了流眼泪,我大约是再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说。旁边赵怡不顾众人都在,就调侃我:“青云啊!你看清月王妃,这副样子,哪里有半点外面传的风采?就一傻娘子罢了!”
哥哥爽朗的笑起来:“果然是傻的,哭什么呢!大家都好着呢!”
赵怡上来搂着我:“罢了,让她哭个痛快吧!往日牵挂你,嘴上不肯说,暗地里不知道多少思量,这下回来了,就好了。你也不要担心,贺鸿飞在,你夫人自然无恙!”
我一听,不对啊!怎么看不见秋白和燕语他们。转头去看赵怡,赵怡手上用了力气,哥哥在一旁解释:“不用担心,胡伦部大一些,他们的头看见王爷屯兵此处,自然有些顾虑,因此留着秋白一些日子罢了,等大凉平了,自然就无事。”
我听得心上一紧,不自觉纠住了赵怡的衣襟,赵怡又笑:“有个好消息。”说着附到我耳边:“你嫂嫂怀有身孕了,你就快要当姑姑了!”
“呀!”我睁大眼睛看着青云:“哥哥,真的么?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哥哥脸上罕有的自矜:“真是呢!”
“前日由之传信,今年的粮草已经筹得,已在路上,今年越冬应无妨。青云你来,你游走这附近多时,对大凉城可有良策”
我看见他们要谈事情,也不再打扰。心中半喜半忧,秋白还有燕语尤其秋白还怀了身孕。不过哥哥到底还算是成功了。赵怡,能做的我们都尽量做了,希望你也能
九月,大批粮草物资运抵赵怡安营后方的小银城,因涉及药品等物,我与松风均前往调度安排。此时除了蒋副将,还见到了离别了一年多的由之。
由之异常憔悴,隐约间竟有华发早生,我心里的酸痛无与伦比,忍不住把他唤到一旁细细询问:“由之,你怎么?”
由之眼中也是震惊,手上几乎忍不住要上来抓着我:“你怎么!”
好一会叹了一口气:“王爷没把你照顾好!你这样瘦!”说罢闭了眼。
我顾不得自己,由之肯定比我辛苦一千倍:“由之,你,你这样憔悴!江南很难么?是否朝中有事?你怎么不多加保重?你自己就知道调养才对!”
由之睁开眼,却恢复了淡然,手上似隐隐发抖,却没有再动:“难也是意料中事,清月无需担心,我还应付得来,此次粮草不如前次,但也能对付过去。我的身体你放心吧,我底子好,辛苦一些,还是能养回来。倒是你,原本就不好!”
我摇摇头,正要说话,松风就过来了:“瑾义来了!这些药和尚看了,过得去吧。”
由之露了笑容行佛礼:“师傅!”
松风还了礼,随后环顾一周:“王爷倒也仁慈,前面还在打仗,这小银城竟还有商贸!”
由之也点头:“这日子总还要过,王爷不曾坚壁清野,倒是利民之举。一路过来,百姓虽然遭了战火,却也恢复的快。这里还算是少的,前头路过的那些市镇,更见热闹。”
说起来这一点,赵怡倒是做得极好。一路扫荡过来,恩威并施,没有屠城,除了必要的宵禁和驻兵,却也比较快的安抚民心,尽可能的恢复了西夏原本的生活。西夏原本就困于民生凋敝,如今赵怡一打,反让这里的人好过一些,所以眼下的这小银城反而渐渐有些人出来互通有无。毕竟这日子要过,这才是老百姓的大道理。
粮草陆续进了城内仓库,城外原先堆放粮草的地方一片狼藉,部分军士正在打扫,而正在买卖的老百姓也掺杂其中,看起来倒是热闹得很,这种生机勃勃的景象,竟让我生出了一些欣喜愉快的情绪,只和由之站在一旁看。
其实我实在忧心朝中的事情,赵怡不象由之,愿意事事和我讲,禁不住还是问了由之:“由之,朝中到底如何?是不是是不是监察御史弹劾你?”
由之看我一眼,我却无法在他脸上看到他的情绪,这样的他真让我心里发慌。
“东南富庶,我这个位置,清月自然都能猜到,其实无需细问。”由之缓缓道来,语气中少有的含糊。
他的清澈,还在么?
我以为我会流泪,但却只有一双干涩的眼睛。一入官场万事崔,叔叔的话。奈何由之原本清澈,而今高堂明镜悲白发:“由之,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皇帝彻查平窑仓,却不能查得太狠,这就苦了由之。那些世家、豪商一面巴结着,一面也盯着。不受贿就筹不到粮,一旦受贿就留给了别人把柄。由之骑虎难下,而他身后就是赵怡我简直不敢想,到了今时今日,也只有自我安慰一下罢了。
由之眼中深邃,远若星空浩渺,轻轻浅浅:“清月,你看到我白了头,安慰我但你不要担心,我送你下山那日,就已经把一切都想透了,醍醐灌顶,大约如此。朝中自然不太平,但只要有皇上一日,王爷与我都可保平安。如今章淳、程颐等人连番攻击王爷,弹劾我也属正常,但你叔叔、古光大人未有动作,想必也是忌惮前面平窑仓一事,除非他们另有所谋!”
我点头,皇帝算起来正值壮年,应该还能护着这些为他卖命的人
我这头还沉浸于思索纷乱,发现由之紧紧皱了眉头,我不明所以。他却突然说:“不好!”
那边师傅也远远跑了过来,我尚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却发现人群骚乱了起来,由之一把抓着我的手,吼道:“跟紧师傅我去不!师傅不会走的,你跟紧我,千万不要放开。”说着拔腿就跑。
我几乎目瞪口呆的跟着由之,这才开始感觉到脚下的地在颤抖,周围的空气充满了危险恐怖的气息须臾间,师傅、由之瞠目欲裂,声嘶力竭。由之顾不得许多紧紧拉着我跑到尚在运物资进城的兵勇处指挥:“快!先运冬衣、药品!不要慌,要快,能运多少是多少!这边你去把路扫开”
由之用尽力气,稳住部分兵勇,却还是有至少一半的人四处乱蹿。另一面师傅那里更糟糕,原本轻松的百姓抱头鼠蹿,货摊、扁担、绳子、货物顷刻间踢得到处都是,间杂叫骂声哭喊声。大家只如潮水一般往城门那里涌去,同原本就大的运粮车挤在一处,简直水泄不通,百姓顾不得,就有大胆的爬车而过,这一下人踩人,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由之急红了眼,大声喝止推搡的人群,却哪里有用,师傅用来全力,也没能把几近疯狂的人分开。
这时候地抖得越发明显,不远处一团烟尘汹涌而来,马蹄声简直将人心踏破!
小命休矣!情急之下,尚未来得及反应,奇装异服打扮的人骑着快马偕雷霆万钧之势就冲了过来。小银城守兵猝不及防,百姓与粮车纷纷堵在城门处,一时难分。
我不知道能有多少百姓能进城,更不知道能有多少药品物资进城,我剩余的感官全部被吆喝声、惨叫声、哭喊声、马嘶声、兵刃砍进皮肉骨头的声音充斥。眼前烟尘滚滚,身边不断有马蹄出现。由之没有放开我,紧紧抱着我。我真的好怕,我怕他受伤,伸出手紧紧抱着他的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我的手那么小,不能帮由之多挡一点
当马蹄声渐缓、烟尘渐落之后,我第一次体会了死里逃生。睁开眼睛,才明白什么叫一寸山河一寸血!耳边一声怒吼:“混蛋!”
由之一脸愤懑,咬牙切齿!我站起来,脖子上立即就架了一把弯刀。不敢相信,四处看去,到处都是血、尸体、残肢!是什么人,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这样冲击!转头看去,这些人穿着打扮与西夏人类似。一个象头目的人正站在离我不远处叽里呱啦的指挥着其他人。我一口气才呼了出来,心脏跳得如打鼓一般,看了由之一眼,明白方才由之抱着我躲在粮车下面,才堪堪躲过一劫。师傅师傅呢?
我几乎就想冲出去,脖子上的刀一逼,只觉得上面一股粘腻的感觉,却丝毫不觉得痛。由之手上一用力,我被紧紧拉着,动弹不得。
那些人手脚极快,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们遗留的粮车重整。我以为他们要杀我和由之,但他们却只把我们五花大绑丢上了马,绝尘而去。
我不想在描述那一路有多惨。我只知道当马匹停了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吐得只剩下黄胆水,一被丢下马,就被带我的人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眼冒金星压根不足以形容那种程度,我简直怀疑我的鼓膜都要被震破了,隐约间听见由之在挣扎骂人,我很想喊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可是嗓子早就喊哑了。
浑浑噩噩间被人拖着走,不多时一跤摔在地上。
好一会我挣扎着爬起来,惊魂未定,霎时又听见一声惊呼:“小姐!”,接着一道人影飞扑过来,我定睛一看,天,竟然是燕语。心中大恸,紧紧拽着她,竭力问道:“秋秋白”这才听见自己的声音简直破锣一般。
弦断燕云十六州
燕语久违的体温附了上来,她环着我带着哭腔:“小姐莫急,夫人好着呢,好着呢!”
我喘着气,隐约间听见角落里传来轻轻的声音:“妹妹”
我的心一颠,落回实处,浑身的疼痛卷了过来,旋即晕了过去。
一冷一热,宛如小时候病了,娘亲亲自看护在床头,仿佛醒来就触摸到温暖的被服
故国家园梦不成,醒来不知岸何处,但我还不能放弃,我还有很多牵挂!
努力睁开眼睛,发现燕语、吉萍都在一旁,秋白一跃而起,大喊:“秋白!”
秋白就在不远处,大腹便便,幽暗中泪光盈盈,却笑着答应:“哎!”
我连忙爬过去,抓着她的手,用尽全力集中精神给她打脉,平和有力的滑脉,还好!还好!
忍不住眼泪流下来,只说不出一句话。秋白伸出手来,轻轻摸着我的脸,是一阵阵的辛辣刺痛。后面燕语吉萍上来,扶着我坐好。
燕语哭着问:“这是怎么了?”
我定定神,只觉得头痛的很,到底还能有半点清明:“嫂嫂也在这里小银城外遭突袭,全是无辜百姓由之与我在交接物资。不想百姓手无寸铁,踩死砍伤”
吉萍忍不住哭了出来:“竟如此!具体什么回事咱们也不知道,咱们也是突然就被送了来这里。亏得没有动粗”
“秋白虽然受了些苦,但比起妹妹来还是小的,妹妹你如何?”
我摇头:“此时说这些无益,由之穿着官服,只怕既我与嫂嫂关在一处,那必然也是胡伦部的人马了。王爷早晚会知道的”
秋白挥了挥手,燕语便在后面环着我。秋白仔细看了我一下才说道:“你也打了我的脉,知我无妨就放心吧!胡伦部突然变卦,必然有因,我仔细想了几日,觉得可能与王爷攻打大凉城有关,只怕是大凉城里派了人过来调唆妹妹不要过于担心,胡伦部虽大,但要抵抗王爷,不过是螳臂当车,他还要用咱们做筹码!由之正因穿了官服才好呢!”
我听了,略松一口气,赫然又想起,忙问燕语:“虎子老黄叔叔呢?在一旁羁押还是?”
燕语摇摇头:“我们女眷关在这里的,不曾见过哥哥呢,也不知道”
“那贺鸿飞”
燕语还是摇头。
我忍不住叹气,眼睛闭了起来,不一会又意识模糊起来,不知觉间又睡了过去。
不知天日,迷迷糊糊醒过来仍旧看见燕语守在一旁。
我撑起身子,坐起来,觉得脸上身上虽然痛的很,但脑筋还是很清楚。
“小姐如何?燕语听你的呼吸尚平缓,但小姐睡了这样久!”燕语带着哭腔。
我握了握手:“你不要哭,咱们都不要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熬过去了再哭也不迟!我睡了多少时候了?”
燕语手背擦了擦脸:“睡了有两日一夜了!”
“妹妹醒了?”那边秋白只怕睡得并不深,我们才说了两句话她就醒了。
“嫂嫂,前日没有好好说,你如今只怕睡觉都不安稳苦了你了!”
吉萍把秋白扶起来坐着:“我倒还好,这牢里湿气重,就怕伤了孩子。倒是燕语和吉萍辛苦了。”
“嫂嫂,我记得你那日说怕是大凉城来的人调唆,这胡伦部嫂嫂你若是有精神给清月讲讲,也要想想法子才好。嫂嫂,咱们都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的活着!”
秋白伸出手来拉我,手上的感觉秋白有些浮肿,我按下担心,细细听秋白讲话。
“胡伦部也算是最大的了,部族头领很年轻,打听过的消息他与西夏国主曾有过交情,脾气也是相当的暴烈,我与你哥哥最后到了此处,费尽心思,才让他明白通透,他表面上与咱们称兄道弟的,却要把我留下来,只因王爷已经兵临城下。你哥哥无法,只好让虎子老黄叔陪着我,他先回去复命。”
性格暴烈、与西夏有故这些都是之前预料过的,我担心也就是担心这样的事情。但目前看来赵怡以八万的兵力一路扫荡,如今又围困大凉,西夏再能抗衡的机会几乎不多了。只要没有许多部族呼应:“嫂嫂,你说说这两年的经过吧,往日在别的部族那里可有今日这样的部族头领?”
秋白摇摇头:“开头一路非常小心谨慎,后来走的日子多了就发现诸族不满西夏久矣,况你哥哥在中州确实有些名声,经营也略有恢复,加上老黄叔老江湖了,三教九流的朋友多,竟也顺利!不瞒妹妹,此行,我与你哥哥常常调侃,竟不是来威逼利诱的,竟是来谈生意的,那些部族待咱们好得很!不然我们哪里敢怀了孩子大约也有些掉以轻心了”
我强打精神心里盘算了一番,大约有了谱:“嫂嫂,你听我说,咱们静候着。哪怕王爷有顾忌不能救咱们,哥哥决不会袖手旁观的。何况由之已经运来了粮草物资,只要诸部不予以呼应,王爷迟早要平了西夏。大凉城一破,这等莽夫哪里还有活路,咱们还有机会说服他们!”
秋白点头:“你说的是!咱们就静候着。”
此后的日子似乎无穷无尽,我们四人尽量相互鼓励,并不绝望。其实我知道我一直断断续续的在发热,因此觉得饮食极为糟糕,有时候浑身疼痛。但我鼓起勇气,再难吃得牢饭也用力咽下去。两世为人,虽然有许多精神上的煎熬,却并未真正受苦,到了真正受苦的时候才发觉人可以很坚韧。第一次我对自己过于嬴弱的身子感到无奈和抱歉,而秋白一方面心痛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另一方面又懊悔这样大意,在这时候怀孕。但我们居然还是乐观的,能彼此调侃。
我尽量不去想赵怡,不去想由之,也不去想师傅、哥哥他们。这时候往日修禅得的好处才显现出来,实在累的时候盘起腿来念佛经,每每就能得到新的启发。
为了能忍耐下去,我尽量不数着指头过日子,这样时光不觉得那么漫长。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可能秋白他们知道吧。但天气明显冷了下来,西北的冬天,我领教过,终于还是有些扛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有时候我迷迷糊糊,前世今生交替混杂,宛如一柄挫刀来回挫着回忆,直到一切支离破碎。每每略清醒的时候知道燕语抱着我,我怕我感冒了会传染给秋白,让燕语把我移开。我知道燕语在哭,但是我再也没有力气安慰谁。
直到有一天,身边传来了巨响,我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许多凶神恶煞的人拉扯着燕语吉萍,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