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绶当下调麾下骑兵三万,以林含英为主将,组成强大的机动兵团,追截莫湘所部。这三万骑兵一去,赵绶手中骑兵数量锐减到万余,其他都是步军,机动性自然大大下降。陈咎道:“将军布置甚当,不过这莫湘也算是狡猾,一次行动就分散了咱们三成兵力。”赵绶道:“莫湘用兵诡诈是不错,但她兵力单薄,只能取巧,这样轻入我泸州纵深却是顾头不顾尾了。莫湘东进,莫言愁不足虑,现在云州以东再也没有重兵集团能阻挡我们了。我拟兵分两路,一支正兵取兴城、一支骑兵间道取火壁,可否?”陈咎道:“大总管成竹在胸,陈某听命。”
圣武二七七年春,以莫湘领军率先侵入泸州为肇始,云州与泸州的大战拉开序幕。
伏牛山。
陈玄是在路上听到洄浦之战的消息的。因为莫湘派遣数十名军使沿途呼喊布告,泸州入侵在即,各部族、村镇立即备战。一并带来的,还有洄浦之战的简报。
陈玄闻讯立即加快速度进入伏牛山区,时隔两日就传来消息,兴城失陷!泸州军的报复来得好快。不知是不是受到泸州入侵消息的影响,莫言愁的军队已经放弃了对伏牛山的封锁,完全收缩回云州地区去了。找到张颖并不困难,跟她在一起的,有两位少主、宁霜、骨瘦如柴卧床不起的陆舒还有曲幽之。担任扈从的部队,只有寥寥几百人。见着陈玄,张颖失态地迎上前来,带着颤音问道:“陈先生辛苦,圣京形势怎样?是夫夫君他回来了么?”
陈玄虽然不想让她失望,却只能摇头。张颖原本就并不丰腴的身子现在消瘦到了瘦骨伶仃的地步,颧骨高凸,眼窝深陷,目光散乱,发髻亦甚不齐整,脸色苍白得像要透明一样,因着身子过度羸弱,她明净的额头显得尤为突出,整个人看上去头大身小,像个身体尚未发育的男孩子一般。
对这个虚弱的女子而言,所有的消息都是坏消息。陈玄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张了张嘴,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他是个功利实际的人,但并不擅长说谎。难道要告诉她,她的父兄反目,圣京剧变,张氏已经灰飞烟灭?还是要告诉她,吴忧既没能保护皇帝,更不能与清河抗衡,现在只能返回云州?抑或是告诉她,吴忧对于云州乱局的不满,对莫湘严厉的申斥?陈玄更不愿将吴忧立下的遗嘱公之于众,进一步刺激这位至今没有生养的主母。
“陈大人回来啦?妾身见礼。”随着一把珠圆柔润的嗓音,宁霜款款从后堂走出,仪态万方。
仿佛特意为了突出对比的效果,宁霜身姿丰腴,眉目如画,顾盼嫣然,看起来保养得极好,宫装打扮艳而不妖,神态举止从容有度,一点儿看不出焦虑的样子。但陈玄见着这惊人的风姿仪容却没有半分欣赏赞叹,反倒是打心里涌起一阵恶心欲呕的烦恶。他有九成的把握可以肯定,这场风波是宁霜一手挑起来的,但他却没有任何证据,这绝对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陈玄心中暗自惕醒。
“见过主母。”陈玄不卑不亢道。
“你怎么不回答我姐姐的问话呢?我们的夫君大人人在哪里?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准话儿吧。”宁霜第一句话就相当刻薄。
曲幽之一直按剑随侍在张颖身旁,此刻听了宁霜的话,眉头不由得一跳。
陈玄神色不动,道:“正要回禀主母,主公安好,如今正在赶回云州的路上,相信不日可到。臣启程之时,主公嘱道,务必确认两位主母和小主安全,主公回云州之日,便是一切内外跳梁小丑灭亡之日!”说到最后一句,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直刺进宁霜眼睛里去。饶是宁霜心志坚定也略略侧转了头避开陈玄灼灼的视线,心道这人好厉害的眼神、好深的怨怒!看起来也是个留不得的对手。
张颖喜道:“是么,他回来那可太好了!我我”激动之下,声音竟哽咽起来,眼圈儿也红了。宁霜当即摘下自己别在胸前的一方香气袭人的白丝绢帕递给张颖。曲幽之接了,递给张颖。张颖以帕遮面背过身去拭泪,鼻中只闻得一股如麝如兰的氤氲香气,夹着丝丝甜嫩汗滑乳香,分明是宁霜日常贴身之物,此刻被自己弄污了,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她本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刚才忽然听得吴忧消息,喜极而泣,以致失态,对宁霜低声致歉道:“妹妹,不合污了你的帕子,改日我洗了还给你罢。”宁霜道:“自家人客气什么,姐姐不嫌弃自己留着用便是。况且这些零碎物件儿我本来也是一日一换,换下来的便随意打赏了下人。”
张颖听了这番似有意似无意的羞辱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儿,她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感,宁霜这般轻描淡写,让张颖连发怒都不知道从何说起。陈玄瞧着不忍,接口道:“主母既然不用,不如赐给臣吧,臣家中新添一小孙女,这绢帕子扔了怪可惜的,给我小孙女儿做个肚兜也是好的。”宁霜冷哼一声,张颖如释重负,曲幽之目光闪了一闪,接过绢帕交给陈玄。陈玄将绢帕随意一揣,这才谈起正事。因问张颖,“主公临行前以兵符印信嘱托主母,必要时可点集全州兵马,莫言愁叛乱至今已经数月,主母为何一直没有发布点集令招兵平叛?”张颖望了宁霜一眼,嗫嚅道:“周围人都说应当如此,只有子鱼先生支持我的意见,若是果真发出兵符点集兵马,云州必将元气大损,这几年的辛苦积蓄说不定都打了水漂。”
“咦!”陈玄发出一声惊叹,重新审视这位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孱弱主母,没想到她居然有这样的远见卓识。这一看让张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但陈玄鼓励的眼神显然希望她继续讲下去,于是她整理一下思路道:“妾身的眼光跟子鱼先生这样的谋士当然没法比,我是通过计算商税数量来做出判断的。自从莫言愁竖起叛旗,云州税收减了两成。”
“只有两成么?”陈玄不相信地追问一句。
“是两成。自从莫言愁的军队离开宁远进入云州地区,那里就恢复了正常,其他地区报来的账目显示,受到影响甚微。现在受到扰乱的,只有云州一地而已。相比较而言,只是一次初级水平的点集,云州库存积蓄就要用掉当年的一半,如果是全州规模的大点集,那么一个月之内过去三年的和平时光所积蓄的财富就要化为乌有,所以一定要相当慎重。子鱼先生说,阿愁莫言愁的目标看起来只是我们,并无远志,所以不必过于担心,夫君回来,叛军自然土崩瓦解,我们受点儿委屈不算得什么。”
“那么子鱼先生”
“他交代完诸事之后便巡视北方各城去了,他说需要安抚人心,非重臣不可。陆先生病了,否则也要去的。”
陈玄暗道,这位子鱼先生好大手笔,看起来这云州乱局也在他掌控之中,只不知莫湘的行动是不是出自陈笠的授意。又问道:“现在泸州大军西征已然攻下兴城,主母可知?”张颖惊道:“有这等事!”一旁宁霜却嘴角牵动,露出一抹说不上含意的微笑来。曲幽之道:“正要禀报师母得知,斥候刚刚回报,泸州在翼城集兵十万,莫湘将军先发制人攻入泸州,取得洄浦大捷。分散了泸州部分兵力,泸州随即攻占兴城。莫言愁已经撤去了对伏牛山的封锁。”
“莫言愁居然撤围了?”这一次沉不住气的换成了宁霜,异常惊讶地喊了这样一句之后,宁霜忽然自省过来,讪讪笑道:“在这里闷得久了,终于可以出去了,高兴过头了。”
陈玄只做不闻不见,对张颖道:“如今事态紧急,当行军令,臣请主母授予臣全权处断!”张颖道:“我应该怎么做?”陈玄道:“请出大令虎符,点兵升帐!”
宁霜急道:“使不得!”劝张颖道,“姐姐,兵符一动牵涉全州百万军民,子鱼先生临行千叮万嘱,战争之事不可儿戏,夫君未回,谁知道这姓陈的安的什么心!”
陈玄冷冷道:“泸州大举入侵,战事急如星火,兴城已然失陷,莫湘将军以万余所部杀入敌军腹心虎狼之地,一个闪失就是全军覆没,内有莫言愁叛乱未平,外有敌军大举入侵,敢问主母,这样的情况不叫紧急,什么叫做紧急?”宁霜尚要强辩,张颖已经道:“不要争执了,就依先生所言。我授权先生代行军令!”于是吩咐从人开箱取令符。
陈玄受命,当仁不让,首先就召统兵官来见,一看也不是外人,是吴忧另一个徒弟马晃。陈玄见是他这才放下心来。当场命曲幽之将手中事权全部交给马晃。然后叫过哑女吴语,对曲幽之和吴语两人吩咐道:“从现在起,你二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贴身保护宁主母,事关云州生死大局,若是离开半步,出了任何闪失,提头来见。”曲幽之大声应命。吴语望了一眼世子,无声地站在了宁霜身侧。
宁霜怨毒地望了陈玄一眼,恨声对张颖道:“你会后悔的。”这时候吴忧的次子宁霜的儿子吴笏忽然踢腿扬拳哭闹起来,任凭乳娘怎么哄都不好,宁霜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道:“我儿,你也知道娘亲受的委屈么?”走过去一俯身将孩子抱起,吴笏哭声立止。陈玄眉头一皱,吩咐吴语道:“今后宁主母与小主不得单独相处!”吴语躬身应承。宁霜恋恋不舍地将儿子交给乳娘,环视众人一眼,转身走了出去,虽然骄傲地挺直了脊梁,但看她婀娜的身影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孤单落寞。吴语紧随其后。
张颖看得有些不忍,道:“陈先生,一定要如此么?宁妹妹她其实也不是坏人。前面与莫言愁周旋,奋击营校尉战死,马晃接任之前,全赖宁妹妹指挥才周全下来。”
陈玄摇头,心道她难道真是为你么?一句“妇人之仁”转了几转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第二十九节黑日
圣京。圣武二七七年五月十三。日食。
倾颓的皇宫青烟袅袅,作为皇宫主体结构的巨大石块翻倒过来,粘滞的血在地上积了有寸许来厚,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到处都有激战过的痕迹,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印记,诉说着这百年豪门最后的挣扎。阮香连看都没看一眼这巨大的坟场——张家万余死士,皇族宗室、宫娥、宦官等数千人,清河为攻克这巨大的堡垒而牺牲的数千将士,各式各样的死人摆出了千奇百怪的姿势死去。他们空洞的眼神茫然无措,他们大张的嘴巴好像在呼喊着对死亡的恐惧
“咕唧、咕唧”阮香梦游一般趟着血水前行,丝履和裙摆早已被鲜血浸透,她却恍然未觉。重重卫士隔开了她与收尸的士兵。又一处雷击火焚的痕迹,表示又是一名效忠张氏的法师术士曾经在此激烈抵抗,清河军的大多伤亡都是这些法师造成的,焚毁皇宫的大火也是这些法师们的法术引起的。然则当大势已定,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的下场就是尸骨无存,外带拖上几名到几十名忠勇的清河将士殉葬,号称超凡脱俗的修道之人啊,竟执迷若斯,何必?
“咕唧、咕唧”浓稠的血浆中包含了多少冤魂怨念?当那最后一刻到来的时候,谁还能镇定自若?生命无常,所有高贵的、贫贱的、勇敢的、卑怯的血液全都流淌到了一起,一般腥臭,一般地令人作呕,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哪个?是我吗?是他吗?是你吗?
“咕唧、咕唧”金碧辉煌的金銮殿,高高在上的龙椅,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登龙台,每日里山呼万岁阿谀如涌,多少人的光荣与梦想,多少人的噩梦与凄惶,如今这颗大周的心脏千疮百孔,已然彻底停跳。龙椅上那个蜷缩着的身着黄袍的孩子就是傀儡皇帝吧。大殿中的尸体并不多,一个瘦骨嶙峋身穿紫袍的青年人看起来应该是张潋,他身体还维持着向前扑击的姿势,即便死去了痉挛的右手仍牢牢握着一柄装饰华贵的长剑,长剑前端深深地砍入了龙椅的一角,在他的身后,两名忠于皇帝的内侍手中短剑深深地插入了张潋的身体,而这两人身上也同时被多种兵刃击中,瞬间毙命,殿内还有十几名张家的卫士,显然杀死两名内侍的就是他们,而他们也没有多活半刻,他们的身上无不插满箭矢,显示几乎是被一瞬间全部射杀的,这是清河军十发连弩的杰作。
阮香的瞳孔蓦然收紧,龙椅上也零落地插了几支弩矢!她沉重的脚步忽然加快,三两步奔到龙椅前。自从跨进殿门,宁雁就厉声斥退从人,与芦笛两人按剑守住殿门。蜷缩着的孩子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支弩矢穿过他的小腹将他与龙椅连成了一体,紫黑色的血浆布满龙椅,孩子身上的龙袍皱成一团,匆匆被扶上帝位的他甚至都没做一身合身的龙袍,小脸皱缩着,仿佛至死还在受着痛苦的折磨!阮香缓缓地跪了下来,血一层一层浸润了她单薄的衣衫,她颤抖着伸出苍白的手,握住那浸染了皇帝鲜血的弩矢,弩矢木杆铁头,标准的大周军制品,杆上清晰地镌刻着“二六四冬八灵一甲一三”,表明这是大周圣武二六四年冬月初八灵州匠作一监甲组第十三支合格产品,这是清河军的军器!清河军弑杀周帝!阮香心中一瞬间就被无边无际的绝望充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阮香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快叫军医!”声音如此遥远“知道此事的还有谁?”声音如此峻急“冲进来的百人队都以劫夺宝器罪名处置掉了,还有几个侍卫也有可能看到了,干脆一起”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杀人了“皇帝的殡礼恐怕公主不能参加了,让言侍中来主持谥号的事情”人都死了,要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十几年拼杀,最后却是我亲手断绝了大周的血脉!阮香在心底里尖叫着,仿佛又回到了最无助最惶惑的那个时候,这世上,还有谁能依靠
圣武二七七年五月十三,清河军克圣京,张氏族灭,皇帝、皇太后、宗室、公卿等皆没于乱军,死者二万余人,皇宫被焚,大周二百余年积蓄精华为之一空。清河长公主派人于民间寻访圣武帝嫡系血脉传人,自任摄政,改原靖难王府为摄政府,其代帝发诏、制降格改称命、书。阮香立誓为大周皇室终生戴孝。军民感佩,咸称孝行。摄政府命设内阁三辅臣,下辖六部八局,总揽民政事;命设大元帅府,总揽中外诸军事;命重建御史台,清河军原监察部改名密局隶属御史台辖制;命设崇文阁,征辟天下州郡贤良方正,重建太学,昌明文化;等等。在阮香雷厉风行得整顿下,圣京局势迅速达成稳定,清河高效的军政人才班子着手理顺清河控制区内各种秩序。又以内阁三辅最忙,朝堂官员好说,要重建地方已经陷入瘫痪的行政体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派遣流官,厘清土地,确定税制,召集流民,恢复产业,请驻军协助剿匪捕盗等。还好清河这些年在灵淄两州储备了大量有经验的行政人才,即便如此,能独当一面的地方能员仍然缺乏。摄政将原清河军参谋部、后勤部职权从军队里剥离出来,归入摄政府,大元帅府则保留了包括原军令部、铨选军官、军队训练编组等权力,海军部也归入大元帅府管辖范围,百人以上军队调动需摄政府与大元帅府同时签署命令才能生效。清河大军依次向圣京汇聚,整编休整,补充兵员军械。
有传言,清河军当日陷城弑上,密局欲穷究,摄政止之。未几,谣言自灭。又有传言,摄政克城当日呕血病重,不久于世,摄政乃连日慰问劳军,骑紫骝驹,开二石弓,射中百步外之箭靶,军呼万岁;又吊孤问贫,亲手放粮施粥,姿容甚美,军民心乃安。
六月,凤凰现于圣京南郊大泽,回旋绕天三日,见者万人。东海捕获人鱼,口含夜明珠,大如盏。怀州病龙现于野,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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