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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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熙载夜宴-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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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高座寺外,就只有韩熙载这一处人家。
  韩延忙迎下台阶,客气地道:“此处正是韩府,我便是韩府管家。阁下是……”他一眼望见一旁的推车,便已经猜到对方是来送西瓜的,只是看张士师打扮气质又并非佣仆之流,心头未免有些疑惑。
  张士师道:“在下张士师,是代替城北老圃来送西瓜给秦家娘子。”韩延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蒻兰一早出门前交代过了。”秦蒻兰虽是姬妾身份,名义上却也是韩延主母,张士师听他直呼秦蒻兰的名字,正惊诧间,韩延又问道:“夜更将至,伍君应当还要赶着回城吧?”张士师听他口气,似乎秦蒻兰出门未归,看来今天是见不到了,只好顺势点了点头。韩延便走过一旁,预备从推车上卸下西瓜,好让张士师尽快下山。
  张士师心下估摸时间确实很紧,但见管家年纪老迈,门口的侍女们正窃窃私语,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便道:“还是我来帮您推进去吧。”顿了顿,又道,“我有江宁县衙的腰牌,进城应该不是问题。”若张士师是公事出城,自然可以在夜禁后凭腰牌叫开城门,但今日他推西瓜出南门,守城卫士都瞧见了,自然不便再假公济私。他有意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老管家宽心。韩延听了却信以为真,欣喜异常,连声道谢道:“原来张君在江宁县衙当差!如此,便有劳张君了。”张士师道:“些须微劳,何足挂齿。”
  韩延便主动上前,帮手将鸡公车抬上台阶,再推进府门。张士师平日所见的权贵管事,多是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韩延身为管家,却如此平易近人,倒是让人惊诧了。唯有那数名侍女见张士师并非晚宴宾客,不过是个送瓜的,也不加理睬,只一旁调笑。
  一进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极妙的庭院风景:东边花园中种有各种奇花异草,西边则是一大片太湖石叠成的假山,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婉转穿行,小巧精致,颇有曲径通幽之意。
  二人穿过庭院,又向西过了一道圆形拱门,局面顿时豁然开朗,一组亭台楼阁出现在眼前。廊榭的额枋上处处画着花鸟虫鱼的彩画,线条明朗生动,着色秀丽淡雅。
  然而,韩延却继续往前走去,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原来韩府院落甚大,分为前后两部,适才建筑不过是前院而已。前院到后院,中间用一道复廊相连。一进复廊,视线顿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鸡公车碾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渐往前行,复廊愈发婉蜒起伏,似是依垣而建。脚下逐闻潺潺声,似乎这一截复廊是建在水面上。终于到达复廊的尽头,竟然是一座石拱桥。步上桥头,眼前一片开阔,这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湖面上。
  湖水清澈似镜,东首生有一大片白莲,雪一般的洁净;西面则是一池红莲,深红色的花瓣,艳丽之极。石拱桥径直通向湖心的小岛。岛上建有一处五开的双层楼阁,坐北朝南,西面临水,这便是韩府的中心地带——花厅。花厅一楼便是韩府笙歌宴会之处,二楼则是韩熙载本人的书房与住处。
  湖岸的东、西、北三侧,分别建有数排式样各异的房宅台榭,便是姬妾们的居所了,各有小桥与小岛相连。只是偌大一处宅邸,走了这么久,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不免显得有些冷清诡异了。甚至连之前松林中遇见过的秦蒻兰、朱铣也不见丝毫踪影,仿佛已经凭空消失在了这所大宅深处。
  张士师刚踏上小岛,陡然想起先前李云如被人推下饮虹桥一事,正待向韩延询问她是否已经安全回到韩府,蓦地,从东岸一处亭榭中传出一阵激昂的琵琶声。张士师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这琵琶声中传递出的强烈敌意和阵阵杀机,大有灾难即至的压迫感。尤其到后来,音乐声同音反复,愈来愈紧密,听得人头皮直发麻。
  韩延见张士师呆立当场,望着东岸处发怔,似为琵琶乐声所惊绝,解释道:“这是本府李云如在弹奏琵琶。”
  张士师心想:“李云如既已经回府,看来已无大碍。老管家丝毫不提今日她被人推下饮虹桥之事,可见韩府中人尚且不知情。她此时弹奏如此紧张刚劲的乐曲,每个音符都渗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显见心中忿恨,看来她还真是为白天被人推下桥一事郁结难平,只是为何她不报官,又不告诉韩府中人,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一时间,心中疑问甚多,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为何听起来如此震撼人心?”韩延道:“这是《十面埋伏》中描写楚汉两军在九里山激战的一段。”张士师点头道:“原来如此。”
  二人便在乐曲声中继续前行。张士师只是今日在秦淮河畔见过李云如一次,对她并无太深印象,于他而言,她缘何被人推下饮虹桥倒比她本人更引人瞩目,但现今听这曲《十面埋伏》弹奏得有声有色,满腔怒火尽泄,使人如身临其境,不由得对她的琵琶技艺十分佩服,暗想道:“难怪金陵人说韩熙载善于在脂粉堆中聚宝,单是那秦蒻兰之花容月貌、李云如之琵琶弹奏,便足以傲视江南、技惊四座了。”
  

第二章
  正思忖间,却听见韩延轻轻叹道:“每每她情绪不佳之时,才会弹奏此曲。今晚明明有夜宴,她……”话到这里便顿住了,言下之意却是十分明显:夜宴之时,应该是李云如心情大好之机。
  张士师心想:“任谁被从传说中饮人魂的桥上推下河中,心情都不会好。只是为何李云如不愿意张扬?”突然心念一动,“莫非她知道谁是凶手,但却有心庇护?”
  恰在此时,琵琶旋律倏忽拔高,狂飙了两声后,音符陡然停顿,乐声嘎然而止。一时沉默无声,却是别有境界。
  此刻,韩延已然带着张士师绕到花厅背后一排矮小的石房前,却见金陵酒肆的少东家周压与两名仆佣打扮的男子正站在门口,也如同适才张士师一般,往着东岸发愣,如痴如醉,仿佛还未从栩栩传神的琵琶声中惊醒过来。唯有一名男仆坐在一棵柳树下劈柴,神情甚是专注,似乎对外界之事毫不关注。
  韩延停下脚步,回身歉然道:“这里便是厨下了。实在抱歉,让伍君多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叫那两名男仆道:“喂,小布!大胖!你们两个快过来,快些帮忙把西瓜卸下来。”
  几人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周压长吐出一口气,不无惋惜地问道:“难道就这么完结了?”脸上犹自有失魂落魄之色,大概也是在期望骤然停止的音乐还有下曲。
  那叫大胖的男仆笑道:“周老弟,你运气算不错了。今日一来,便听到了李家娘子弹这曲《十面埋伏》,平常可是听不到的。”他倒是人如其名,体态极其肥胖,两只小眼睛更被满脸的肥肉挤成了两道缝。
  另一男仆小布才十来岁,心直口快地接道:“是啊!不过……大家都说李家娘子只有心情不好时才会弹这支曲子……”韩延忙喝道:“还胡说八道。”小布吐了下舌头,不再说话。
  韩延又为张士师介绍道:“这是小布,是我的远房亲戚,现今也在府里打杂。这是大胖,是府里的厨师。他看上去有些傻里傻气的,却能做一手好菜。”
  韩延又道:“这位是金陵酒肆的周压,今晚府里有宴会,厨下人手不够,我特意请他……”周压却识得张士师是酒肆常客,忙抢过来,笑着招呼道:“原来是江宁县衙的典狱君。”
  韩延这才知道张士师是江宁县的典狱,难怪总是一副严峻的神情。张士师与众人招呼,留意到一旁以仆人正在劈柴,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四周一下。韩延道:“他叫石头,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好使。若要跟他说话,得走到他跟前大声喊叫才奏效。”
  张士师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众人对李云如的琵琶声或多或少有所反应,唯独这男仆置若罔闻,丝毫不动声色。他见小布和大胖已经将西瓜卸到一旁,便就此作别。韩延忙叫道:“小布,你送典狱君出去,顺便将灯全部掌上。”
  小布应了一声,自去厨下取了火摺出来。张士师上前扶了鸡公车,正要抬脚,却听周压问道:“这是城北老圃的鸡公车吧?”张士师道:“正是。”周压笑道:“我明日要去老圃那里买瓜,不如由我顺道代典狱君送去。”
  张士师尚在沉吟,周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好韩管家答应要为我们酒肆装两皮袋永宁泉水,我也可以顺便用鸡公车运水下山。”张士师心想:“这是一举两得之事,既方便了他,也方便了我。”便答应了他。周压连声道谢,小布自领着张士师出去。
  离开湖心小岛之际,暮色愈浓。张士师四下打量,依旧如来时一般不见一个人影,清幽静谧得令人窒息,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何以如此寂静寥落?”他本来下句想问,“不是说韩熙载光姬妾就有四十余人么?为何总是见不到人?”心觉不妥,便改口道,“是不是韩府本来就人少?”小布忙辩解道:“以前才不是这样子,那时候热闹得很,风光得很,光仆人、女使就有好几十号人了。唉,如今今非昔比了,自从我家相公被罢官免职,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张士师听了一愣,没有再问。小布却接着道:“若不是厨下人手不够,管家又何必劳烦金陵酒肆的人留下帮手呢?”一边说着,一边自竹筒中取出火摺,将悬挂在石桥四角的纱灯尽数点燃。虽然灯光在湖面上显得渺小幽暗,然则原本刚硬的石桥上却立时漾出一丝暖意来。
  恰在此时,一名青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从小岛穿过东石桥,缓步朝湖东的亭台走去。他一身灰色长袍,看上去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理当不是府中下人。而三十来岁的年纪太过年轻,显然也不是这里的主人韩熙载了。湖东为李云如居处,假如这男子是去找她,为何他苍白的脸上挂满了忧郁、脚下的步履又如此徘徊不定?莫非……
  正当他心念微动之时,小布陡然转过头来,亦看见了那年青男子,却又即刻扭转了头,迅速步入了复廊,好像生怕那男子留意到他一般。张士师见此情形,不免疑虑更深。
  及至复廊尽头,突然从前面暗处冒出来一个高大昂然的人影。张士师跟在小布后头,身在明处,尚看不清那人眉目,但张士师心下已经可以确认,这人一定就是韩熙载,除了他,这里再无旁人有如此雅致飘逸的气度。
  小布已然看清了来人,忙躬身让在一旁,恭谨地叫道:“韩相公!”既然被称作“韩相公”,来人必当是主人韩熙载了。这还是张士师头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近大人物,不敢怠慢,忙随同小布避让到一边。
  那韩熙载面色沉郁,连头都未侧一下,便旁若无人地向前去了。他的步履极稳极慢,衬着沉默的背影,显得格外负重。
  小布肃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显是对主人极为敬畏,一直等韩熙载走得老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这才长吁一口气,慢吞吞地将剩下的彩灯点亮。张士师见他手脚突然慢了下来,似乎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忙就此辞别,径直朝前院走去。及近拱门,迎面遇到了紫薇郎朱铣。他面色凝重,满腹心事,突然见到张士师出现时,竟然还吓了一跳。不过他并不认识张士师,以为对方只是韩府下人,随口问道:“你见到府上秦家娘子了么?”张士师一怔,心想:“秦蒻兰不是与你一道上山的么?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正待澄清自己并非韩府中人,却听见有人大叫道:“朱铣兄,你也是刚刚才到么?”
  只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三名宾客进来,其中一人大红长袍,正是白日跨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粲。另外两人张士师原也认得——五十余岁的是太常博士陈致雍。他本是莆田人,在闽国为太常卿,南唐破闽后,又转仕南唐。太常博士掌祭祀、礼乐、选试博士,虽然是个闲职,品级也不高,但陈致雍因精通礼学,甚得国主宠幸,适才出声招呼朱铣的也是他了;三十来岁年轻一些的是教坊副使李家明,也是李云如的亲兄长,负责管理在宫廷中演出歌舞的男女艺人。
  朱铣忙舍了张士师,回身笑道:“只比致雍兄早了一脚的功夫。”又招呼道,“状元公、家明老弟……”李家明忙回礼,郎粲却只是微笑着点头,露出高傲而淡然的神态来。几人寒暄着进了复廊,丝毫没有留意到让在一旁的张士师。
  走近大门时,张士师又见到了画院待诏顾闳中和周文矩。这顾、周二人均是江南著名画师,以善画人物享名天下,尤其顾闳中是目识心记的写生高手。当朝国主李煜工诗词书画,对有这方面才艺的文士素见宠幸,周、顾二人虽只是宫廷画师身份,却得以时常出入宫廷,随侍国主左右,极得宠幸。
  周文矩满脸和善,正与大门迎客的侍女交谈着什么。他是句容人氏,与张士师同乡里,二人本是相识,但他正忙于问话,并未留意到走出来的张士师。顾闳中则始终沉静地站在一旁,默然注视着右首的那只铜鹤。张士师迅疾离开了韩府,往山下走去。暮色中,他再次回望着韩府,顾闳中和周文矩已经进府,隐约有放浪的笑语声传来。他知道夜宴就要开始了。
  即将进入竹林时,他再次看到了秦蒻兰——她正蹲在永宁泉水旁,安静地凝视着石头缝隙中钻出的一朵蓝色的小花。而一名年轻男子正隐身在另一侧的竹林中,窥测着她。那男子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愤怒的生动表情依稀在什么地方见过。
  昏暗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夜幕就在这个时候笼罩了大地。
  

第一章
  王屋山住在湖西的琊琊榭。琊琊榭有花廊直接通往湖心的花厅,这里也是韩府除了花厅之外最好的住处,向来只有最受宠爱、地位最高的姬妾才能居住。自半年前秦蒻兰搬去前院居住,韩熙载便命王屋山住了这里,这件事着实令王屋山意气风发,狠狠得意了一阵子。王屋山擅舞,李云如擅乐,二女容貌不相上下,一直被韩熙载视为最得意的左右之宝,但二姝私下里斗得可是厉害着呢。最近王屋山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总觉得李云如将要祭出什么法宝来迷倒韩熙载,将要从东边的琅琅阁搬到琊琊榭来,彻底替代她的位置。正因为怀着这样的警惕,当听到东面传来《十面埋伏》的琵琶声时,不由得揣测这又是对手的小小伎俩。
  当王屋山步入花厅时,意外发现除了几名侍女正忙于摆好酒物器皿外,并无其他宾客,甚至连主人韩熙载以及当家的秦蒻兰都不在场,不禁一愣,问道:“人都还没来么?”
  那几名侍女本是府中乐伎,负责在宴会时奏乐助兴,现今却因为人手不够不得不干起了下人的活计,本就不大情愿,又见与她们同样出身的王屋山大模大样地发问,心头更加有气,大多不予理睬,佯作未闻。只有吹笛的丹珠回头看了看王屋山,迟疑着答了一句:“嗯,客人都还没来呢。”她才十四岁,于乐伎中年纪最小,脾性也最好,圆圆的脸蛋更显得孩子气十足。
  王屋山听了,便不再多说,转身向外走去,临到门槛时,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交待道:“今晚我和相公要用那对金杯饮酒,记得要摆出来。”俨然一副主母的口气。丹珠正盯着她那身蓝色绫衣暗自羡慕,听了这话,当即不快地转过头去,只应道:“知道了。”
  专吹排箫的乐伎曼云忍不住道:“不劳娘子多嘱咐,我们一定会将金杯摆在堂中最显眼的位置。”她刻意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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