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安静下来,仿佛刚才那样不正常的笑从未出现过,神态淡漠如常,像过去的无数次出现在朝堂上时那样,如雪地里深埋多年的寒玉,有人间姿态,无人间声色。
闻人行云和连珏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发疯,然而他脸上没有任何不妥当的痕迹。
他眼睛里的微红已消失,如今他的神色依然很平静,尽管是一种让他们觉得死寂的平静,似秋色里被水洗过的天空,遥远得难以捉摸。
两人面面相觑,都想着要不要试探着问问,犹豫地抬头,就见闻人岚峥的目光射过来。他很少正眼看人,但若真撞上他的目光,真像被冰刀霜剑击中心脏,全身都是一冷,两人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战,只觉所有心思,这一刻都似被这目光照得无所循形,不禁都不大自然地退后一步。
“放心,我没事。”闻人岚峥的语气很柔和,知道他们是真正关心自己,心也软了些。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地图上,缓缓招手,一个掌握一切,召唤众生的姿势。
“告诉温九箫,朕不希望看见黎国还有叶瞬势力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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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九月二十,谭郡的灾情已尘埃落定。
得知自己派去接应的人落空,导致外甥落入敌手的赫连文庆,满腔欲待杀人的愤怒无处发泄,直接将杀戮之刀落在谭郡那些用来拖住他脚步的倒霉细作身上。
大少这次难得拿出绝杀之锋,再无昔日的懒散作风,也不再玩韬光养晦的戏码,直接调动府军恶狠狠押上谭郡。
短短十日内,以最直接的手段,强行从邻近的其他粮库里调来粮食,封锁整个谭郡,将所有欲待逃走的安国密探和玩忽职守的粮库长史缉拿归案,当着谭郡所有百姓的面,处以极刑。
在此过程中,坚持无诏不得动用打开粮库的守粮官和十个副职守粮官们,两死一重伤。
面对这三位据说有强硬后台所以很不合作的粮官,大少二话没说,手一挥,护卫的刀剑立即架上他们的喉咙。
素来和气生财,不爱和人结怨的赫连文庆头一次笑得阴森森杀气腾腾,“上头怪罪下来我负全责,你们尽管开粮库门一边是被胁迫开粮库罪不至死,一边是立即成为我刀下亡魂,你们自己选”
后面的结果没有悬念,十一人的钥匙都乖乖送上来,死了的从尸体上扒下来,按着尸体的手指登记画押,打开粮库,派大军将粮食运回谭郡,这才平息灾民们火药桶似的狂躁情绪。
赫连文庆办事严密,将闻人既明的事封锁得密不透风,但谁也知道这消息捂不了多久,一旦闻人既明被推到两军阵前,他们谁都没有退路。
然而此时假象仍要布置,掩耳盗铃虽徒劳,有时候却不得不做。
记载后续处理和事情经过的密折送到闻人岚峥手中,赫连文庆也没推脱责任,说明事情经过,另外表明闻人既明的那些护卫已经救回来,的确是顾家的独门药物。
闻人岚峥看过折子,没提奖赏也没提责罚,权当他功过相抵,也足够就谭郡的事给文武百官一个交代。
至于闻人既明的事还真怪不到赫连文庆头上,即使他接到人甚至亲自去,十有也是给顾澹宁多送一个人质。
明知不该,他心里却依然有淡淡庆幸。
赫连文庆的确尽了全力,不然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到还将那些护卫救回来。自家儿子自己了解,如果那些护卫真的就此殉职,闻人既明恐怕这辈子都甩不掉这巨大的心理包袱。这比他亲手杀人还让他难以接受。
谭郡的事从一开始就是陷阱。
赈灾粮库的长史被顾家派人买通,将粮食全部秘密偷送到安国,而当地官府早已被顾家控制住,对这件事自然也睁只眼闭只眼。
具体怎么控制的说的很含糊,但闻人岚峥不用动脑子都知道不外乎毒药美人计易容之类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他不由冷笑,顾家玩毒物太久所以脑子也退化了喜欢走捷径难道他们还能靠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控制民心
随后的事不用说也清楚,燕都派来赈灾的官员在一群地头蛇和顾家手里还能讨到好很快就自身难保无法赈灾,此时只要有心人加以挑拨,这件事很快就会闹大,民众暴乱肯定很快就会发生。
而他那个责任心很强又有担当的儿子知道情况后,肯定会去谭郡压住局势,正好中计,顾澹宁只要守株待兔就行。
他忍不住想叹气,觉得娃娃的教育太有效果也不好,如果儿子懦弱点,死蹲在玉京并坚决不出皇宫,谁也奈何他不得。
可如果娃娃真的那么做,那他也不是闻人既明了
此刻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担忧、无奈、骄傲、欣慰、心酸、茫然五味陈杂之下觉得脑子都有些发飘,看外头来回巡逻的士兵也觉得压抑,再看他们头这娃娃无耻还是说他坚持。
“没关系,咱们随便找个借口骗他们就行。”孩子答得很顺溜。
闻人岚峥沉默,难道真的是他老了,跟不上时代怎么现在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大胆无耻这孩子谁家的父母是怎么教的小小年纪就在想着骗人瞧这坦然劲儿,比他小时候还皮厚心黑。
嗯,不对,怎么想到自己小时候
他甩开这荒谬的比较,心里很有几分气极反笑的感觉,“怎么找借口”
“嗯”孩子眼珠转得更快更有光彩,笑嘻嘻看着他,语气很兴奋很诡秘地道:“就说我是你儿子,怎么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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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知昧
智珠在握、从容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闻人岚峥,生平第二次被劈到脑子一片空白。頂點小說,x。
第一次被劈到脑子空白,还是九年前,知道兰倾旖就是赫连若水的时候。
这次劈得也和上次差不多,以至于他站在那里,瞪着眼前这信口开河的小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儿子他儿子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吗他会随便捡个小子回来就充为儿子别开玩笑了,他即使绝后也不可能随便记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养在身边,何况他膝下又不是没孩子。
这谁家教出来的娃娃也太没底线了。哪有他这样随便抓着人就装父子的难道他在大街上随便看见一个略微平头正脸的都能和人家当父子这孩子的亲爹可真倒霉,摊上这样的宝贝儿子,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到早生华发。
他心里不可思议、荒谬、哭笑不得、难以置信各种奇奇怪怪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只觉得以自己的接受能力也有点缓不过神。
娃娃却毫不在乎他这奇特的反应和感受,自顾自的自说自话,“你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见他还是没反应,娃娃得意地微笑,乌亮大眼睛眨动如星辰,扇子似的长睫毛不住闪动,抬手抱住他的腿,赶紧嘎嘣脆地补上一句敲定事实。“爹”
鸭梨也没这个甜脆。
闻人岚峥沉默下望,目光深深,神色莫测。
娃娃死死抱住他的腿,仰着脑袋,好纯洁地看他,对他展开很灿烂很甜蜜但也很无耻的标准笑容,微露半颗牙齿。
大眼瞪小眼。
无声。
娃娃似乎和他杠上,存心要和他比比看两人谁先开口谁的耐性差,很顽强地保持着近乎九十度的高难度抬头姿势和他四目相对。
闻人岚峥的目光落在被娃娃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住的左腿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很想运转真气弹开这个臭小子,但看看他这小身板,又觉得这么做似乎有点残忍。
原则和年龄,有时候真的是让人很内伤的存在。
他转过头,拒绝看这会让自己心火直冒的小子,更拒绝看自己倒霉的衣服,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修养也开始生出裂缝。
这种被气到无语的状况,他已有五年没体验过,乍然重来,他觉得陌生又亲切,心里有轻微的触动,似春风吹过春草般细微。那样奇特的感受,像细细的羽毛不断撩动着内心某根尘封的弦,不自在的同时又觉得新鲜。
他深吸气,懒得再和这小子计较,伸手随意一拎,已拎起臭小子的后衣领,转身就往营地走。
“放我下来”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动手的娃娃在半空中胡乱挥舞四肢,扎手扎脚地不断踢腾,张牙舞爪地放声大叫。
居然拎自己衣领,他以为自己是猫呢
他发誓以后一定要在后衣领抹毒、插针、设机关叫你拎你拎
想象着皇帝大人抱手跳脚的狼狈,娃娃阴险地笑起来。
闻人岚峥手臂再往上抬高三分,看他莫名其妙眼睛发亮闷着头傻笑,也不知道这娃娃在打什么鬼主意,总归没好事
他将娃娃举高到头,脚步不停,淡定地回望娃娃,“你确定要我放手”
娃娃下意识看看地下,好像这个高度有点危险,地下也不平,还有细碎尖锐的小石头,对比被拎进去的窘态和很可能摔伤的事实,他识时务地选择前者。
反正自己还是孩子,就算被人拎也没什么好丢脸的,面子看不见摸不着,哪有身体实在没事,今天你拎我,来天我骑你脖子,能屈能伸才是男子汉。咱不怕
眼见他很快屈服,闻人岚峥满意点头,脚下速度更快地径直进入大营。
于是,军营上下,震惊地看着他们尊贵的主子拎着一个脏兮兮的流浪猫似的娃娃回来,造型略诡异。
“打盆水来,给他洗干净。”闻人岚峥旁若无人地进了自己的帐篷,放下手中的娃娃,头也不回地吩咐容闳。
容闳的目光从娃娃身上掠过,再看看神色淡定波澜不惊的主子,眼观鼻鼻观心木头人似的退下,很快送来大盆洗澡水和干净毛巾。
闻人岚峥一向要求军官和士兵们同吃同住,他的主帐除了大了点,装饰很普通,只简单的区分为内外间以示议事办公和睡觉地方的不同。他坐在外间自己的常位,见娃娃目光乱转四处打量只当没看见,指指身后,“还不去洗难道要我帮你”
“啊别,”娃娃笑得谄媚,“我自己来就好。”
眼见娃娃麻溜地往内间跑,闻人岚峥漫不经心地翻开手中的军报。
军报看完,娃娃也洗干净出来了。
这娃娃自带有包袱,此时换过一身新衣,精神焕发地站在他面前。
闻人岚峥一眼看过去,怔了怔。
面前娃娃长眉浓黑,鼻梁挺直,大眼睛明亮有神,脸庞小小的,粉粉嫩嫩像刚出炉的新鲜包子,带着婴儿肥,也看不出长大后会是什么脸型,五官却是相当明晰漂亮的。
真是看不出来,刚才脏兮兮得想垃圾堆里打滚三天三夜的娃娃收拾干净这么漂亮。
他觉得有点新奇。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语气带着自己也没有发觉的难得的柔和。
娃娃咬着手指笑嘻嘻看他,黑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隐藏着无数的神秘暗语等着他来解答。“知昧。知道的知,蒙昧的昧。”
知昧闻人岚峥微微一怔,迷迷茫茫中觉得这名字似乎有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接触过,思索后没结果他也就扔到一边。
目光像看路边野花一样仔细看过娃娃,他的衣着简单却精致,看得出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想到这莫名其妙的娃娃出现在濮阳城下要进军营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不如留下他静观其变。
他思索着怎么对待这娃娃,娃娃也在思索怎么对他。如果他问自己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他面前怎么办问起他父母家庭怎么答身份怎么编怎么取信他让他把自己留在身边
大小两只狐狸都在满心盘算打着小九九,时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只不过一个是光明正大的打量,一个是偷偷摸摸地偷瞄,一个不怕对方知道,一个自以为小动作很隐秘对方不知道其实对方全部知道。
两人都沉默着,似乎在比拼耐性等谁先开口谁输。怪异的气氛渐渐蔓延。
最后还是闻人岚峥先开口。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自然地垂落,搁在膝盖上,目光越过他落在门口,一个漫不经心的姿态。“军营里没有其他小孩子,你一个人也不好安置,这样吧,就我这里最宽敞,你就暂时住在我这里好了。”
嗯
知昧愕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可能
这么简单
就这样过关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他也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追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留下自己还留在他身边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面对自己这种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人,不是应该拿下吗再不济也该问清楚自己的来历才对。
可他怎么什么都不管
准备好的诸般对策都没能用上,他有点懵了,跟不上他这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行为。这这和正常人正常反应相差太大,即使他自认聪明,也云里雾里的找不到方向。
找不到方向,就不找
无奈悲愤片刻,知昧心里发了狠,反正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目前也赖在他身边了,管他有什么样的陷阱难道他还能杀了自己不成就算自己出现突然,可自己也什么都没做,更没伤害他,他好意思对一个四岁孩子下手
怕什么都到了这里,还有必要退缩吗
只有吓得破的胆,没有做不成的事
闻人岚峥仿佛没看见他突然的呆愣,平静地通知他自己的决定,开始办公。
桌子上堆满各种文书,多半都粘着羽毛表示十万火急,他拆开最上头温九箫的密报,看他回报关于叶瞬的所有怀疑和顾家的最新举动,表明已在着手清理朝中势力,请他尽快处理军中。
他一封封看完,发现对面的知昧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由失笑,心想这娃娃是心宽还是无知竟然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他也不怕在睡梦中就让人给卖掉。
眼见知昧睡得口水横流,滴滴答答在桌子上积出小小的一滩,他有点好笑,放下军报走过去抱起熟睡的娃娃,心里哼了声真是个胖小子。
胖小子毫无自觉地赖在他怀里睡得正香,看着孩子安静精致的眉目,他心里忽然生出来一种淡淡的柔软,随后这种柔软又变成忧伤。
他缓缓地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舒出的是心里深埋的担忧害怕还是无孔不入的寂寞。
他顺手拿过一张废弃的军报擦干桌上的口水扔掉,将娃娃放上里间的床榻,扯过被子给他盖上,将他不老实伸到被子外的手塞回去。
目光无意间扫过娃娃的手,他微微一怔,迅速转头看看对面的濮阳城,心突然跳快一拍。
阳光淡淡地从天窗洒落,照上他的脸颊,映出他的目光,微微欣喜,微微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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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风餐露宿漂泊在外时,知昧最大的心愿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食不知味地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如今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软了,懒洋洋的不想起来,奈何肚子真的饿了,咕噜噜的叫声也实在响亮,摸着瘪瘪的肚皮,他回想着那些糖炒栗子、臭豆腐、水晶汤包、焖锅鸡翅、烤羊肉串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磨磨蹭蹭地爬起来准备去找吃的。
外间,连珏和闻人行云正在汇报濮阳城里的情况。
闻人既明被俘的事,目前还只有他们三人知道,这些天虽知道希望渺茫,也在设法救人,加强对濮阳城内部情况的探查,只可惜顾澹宁的防守滴水不漏,他们即使探明他就在城主府,但也没办法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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