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丘尼将一个黄缎子蒙着的托盘端进来。
早就发心要给法王莲座回一封信,可一拖再拖,到现在连一个字都没回,说善哉?说谢谢?说抱歉?说什么都觉得不自然,枉费她一肚子的墨水了。可不是嘛,姑娘家家身在佛门心在俗,跟一个喇嘛教主有什么可说的?
仁珍翁姆瞥了一眼那黄缎盖帘儿,上面绣的飞鹤云纹颇为入眼,她本想抄完经再看下面的东西,只因这盖帘儿绣得精美,忍不住想用手指挑开来看,想不到那么大一个托盘上面仅仅是一个小麦穗。
“这是……”仁珍翁姆拈起来仔细端详着,听见身旁的比丘尼缓缓回禀道:“回格格的话,此物是藏地主食糌粑的原料,青稞。”
仁珍翁姆进宫以来每日进膳的珍馐美馔都是由藏王府特供来的,还不曾吃过一顿真正的糌粑,她用那纤细透润的手指遮起檀口笑了笑:“糌粑……咯咯,好难听,想必吃起来也不怎么样。”
比丘尼双手合十,温声回禀道:“气味香醇,入口酥软,也可拌和各种内地名茶,如红、绿、黑、黄、白、花茶等,味道各不相同……”
仁珍翁姆拈着青稞穗心思飞到了别处,法王莲座派人送来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这个人好古怪,且不说别的,一个喇嘛会写诗就怪好笑的。早春,他那后殿山下种着的桃花树花骨朵儿压弯了枝条,红的、粉的、白的……一直到初夏才次第开败,好长好长的花期一次都没看见过他,那么好的花开了谢了都无人过问,就知道他这个人多没意思了。
其实仁珍翁姆不懂,仓央嘉措不去桃林全是为了避嫌。仁珍翁姆猜他是个无趣之人,随意弄了点胡乳达派人送过去权当还礼。仓央嘉措收到后,用手捏了一块儿就放进嘴里,全然不顾身边的僧众反对:“莲座,请您切勿亲自品尝,劳驾您快吐出来吧,一旦添加了什么不祥的东西,教我们如何向第司交代……”
仓央嘉措反而又捏了几块儿放进嘴里:“这干酪可口极了,你们也尝尝。”说罢,他那手不释卷的身影穿过喀当基前面的长廊便朝萨朗松杰佛堂去了。
在那黑黑的须弥山顶,有莲华形状的白云出岫,一朵一朵连绵不绝,以柔软的躯体包围了铁山,远处飞来一队洁白的仙鹤,绕着山的底座回环巡游,紧紧地将白云捆绑其上,那发自仙鹤颈项中带着回音的讴讴声是神圣的梵音,使如绵的白云和似铁的山棱奇迹般地契合在一起,越发柔滑,越发快活,许多透明的空行母在云间时隐时现,鲜花散漫在天空,逐渐感觉到酣畅淋漓……
梦中馨香的余韵竟比任何人间美味都要受用,夜里,当仓央嘉措在床上翻腾了几个回合之后,这个梦境所隐含的意义在渐渐苏醒的头脑中不言自明。经论上说,修行之人若悟入般若,便会在梦中或定中见到种种空行母之示现,空行母并非世俗所认知的女性概念,所以只有修持极深的活佛才有能力被诸多空行母环绕而不昧色相,仓央嘉措深知自己修持尚浅,绝不能把这个梦告诉上师。
在喀当基的北面墙角里坐落着一个远渡重洋的稀罕物,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面水银镜子,这块名贵的穿衣镜被镶嵌在纯金的椭圆形镜框内,镜框被两根耳状的转轴支撑在一架厚重的足金实心底座上,镜框和底座都是后配上去的,整体有一人多高,镜面上有一行永远擦不掉的西洋字:willis,当威利斯人发现要想照出整人的影像其实用不着跟人一边高的镜子后,这种与人同高的水银镜就很少出产了,甚至在西欧都成了罕有的古董。
在一个小雪簌簌的午后,仓央嘉措站在镜子前,摘掉头上的缎帽,设想自己长出了许多发辫,阳光下那些发辫光滑乌亮,辫稍上扎着珍珠串成的金色丝线穗子,随着身体的旋转而飘散飞扬,就连那当垆的天女都要逊色几分。如果仅仅穿上红黄色的袈裟就能成为喇嘛,那湖上的黄金野鹤岂不也能超度众生了?佛祖尚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法王为何无冬历夏总是一个样子,所以,他要蓄发!
当他在心里作出这样的决定时,没有人能改变这个决定,除非这颗头颅不再属于他自己了。
入冬以后,农活少了,闲人多了,雪城里卖酒的生意变得红火起来。
明心的原名叫玛吉阿米,她本是拉萨城中一个普通农户家的女儿,家里除了养马以外,阿爸、阿妈和阿哥三口人平时靠经营一家小酒馆过活,入冬以后酒馆的生意骤然好起来,玛吉阿米就回来帮忙,家里人不知道她的另一个身份,以为她只是为了贴补家用在藏王府做点杂役。
玛吉阿米一回到家,就脱掉一身缎衣,换上阿妈的土布衣裙,脱下精美的锦靴,穿上阿哥的大马靴,用一块儿黑不溜秋的头巾包起一头精美的发辫,把一双白嫩的手藏在又肥又长的袖中,这样一来,窈窕少女的形象就大大减损,便于在酒馆里应付那些难缠的醉汉。
在酒馆里帮了几天忙,玛吉阿米还要趁着夜色偷偷回到布达拉宫,去照顾照顾那位娇滴滴的明妃,仁珍翁姆。若是严格按照藏王的命令,玛吉阿米是不被允许回家的,幸好藏王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忙人,除非法王莲座有事,平时他很少进宫。
这两年,上师们完全摸透了法王莲座的脾气,晓得如何顺着毛摩挲才能使他高兴,这样藏王就可以腾出手来与那个占着人家地盘不走的拉桑汗斗智斗勇了。
藏王桑杰嘉措是一个大能人,能文能武,能屈能伸,自从五世法王圆寂以来,他培育六世、安抚藏民、上奉清廷、下辖蒙古,为前人树碑立传、为后人开基立业,说句实话,人民能够过上几天太平日子,里里外外全仗他一个人。
桑杰嘉措在人民心目中威望很高,莲座则将他视作父亲。纵然他功劳卓越,在莲座面前却也是谦卑至极的,比如说,他整整大了莲座二十岁,在任何场合下他都尊称莲座为“上师”、“教主”、“活佛”、“日增”、“持明”、“尊者”……在这些无上殊胜的称谓之中却找不到哪一个是实权的象征。
黎明时分,明心顺利地溜回宫里了,果然天一亮,仁珍翁姆就叫人来请她,说是昨晚藏王派人送进宫里许多可爱物什,好多都还没开包装,想等姐姐回来一起拆开来玩儿。
平民百姓家里有这样一个说法,养活姑娘就要尽量对她好,因为姑娘在家里待不上几年就要出嫁,到了夫家可再没人宠着她。大抵藏王也是听过这种说法,所以待仁珍翁姆好得都让人说闲话,明心却清楚,仁珍翁姆的归宿不是精明强干的藏王,而是野心勃勃的拉桑汗。
想到这个,明心不禁走了神儿,仁珍翁姆瞧着她手中的缎布盒子着急:“姐姐快拆呀,看看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噢。”明心略略点头,把手里这只精美的六角形缎面小盒子拆开,一块儿娇艳欲滴的胭脂膏子映入眼帘,明心故意逗她:“藏王送这个东西给你,妹妹,你……该送藏王什么好呢?”
仁珍翁姆盯着那块儿胭脂,白嫩的小手扫了扫发热的脸颊:“哼,他当他什么都懂呢。”
明心知道她其实心里喜欢,明心又拆开一个长条的小盒子,一把精致的折叠团扇躺在里面,她小心地拿出来,展开,展成了一个平面,两条扇骨“咔噔”一声固定在一个小凹槽内,先进得都有点吓人,圆圆的扇面足有西瓜那么大,其上画着一位汉族美女,也拿着一把团扇。
明心笑着说:“呵呵,你看,这是内地最新的发明,再精巧不过了。”
仁珍翁姆说:“你喜欢就送你吧,你天天对着它阿弥陀佛吧,呵呵呵……”
明心道:“知道妹妹一向喜欢汉族风情,这是藏王派人从江南好不容易用十匹骏马才换回来的,我可不敢要,再说,我也并不适合拿这种扇子,我要拿也该拿‘桃花庵主’的那种。”
“桃花庵主是谁?”
明心故意调笑道:“桃花庵主都不知道是谁,你作诗填词真是枉然了。”
仁珍翁姆不由得想到了仓央嘉措,这里自然是个陷阱。仁珍翁姆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携着明心的手下了地:“姐姐,你随我来,有样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明心拿着团扇走过去,在一个黄缎盖帘儿下有个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穗青稞。
“这是几日前法王莲座派人送来的,我实在弄不懂他的意思。”仁珍翁姆托着下颏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
明心左想想右想想,也实在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仁珍翁姆也看出来了,忍不住说道:“这一点他就不如藏王,东西不论好坏,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我不喜欢这么不痛快的人!”
明心笑了笑,仁珍翁姆毕竟是位蒙古格格,脾气是有一点,性格也是豪爽无疑,但是她不懂,法王和藏王不一样,法王是这片土地上的精神首领,他是不会用十匹骏马换来女儿家的稀罕物收买人心的,与他甚至无法以心换心,只能“神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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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清穿剧'matche3
你对我的情分
不要像对骏马似的牵引
要像对那洁白的羔羊
任它自由自在地牧放
――第六代黄教教主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入冬以来的雪都是在夜里偷偷降下的,阴霾的白天并不多见,阳光一晒雪就化了,拉萨城中的道路满是泥泞,勤快的人趁着还没上冻把雪水清扫,剩下的泥巴将道路填平。
夜幕一降,雪城就开始热闹了,漫长的隆冬里最好的一处休闲之所就数这些酒幌。达娃卓玛家的酒卖到脱销,那不是酒味好,而是女店家漂亮。格桑拉姆家的酒滞销好几个月了,多半是那当垆的女人长相不行。玛吉阿米家的酒卖得还算不错,若不是地势偏了点,应该会更好些。
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玛吉阿米家就住在巷陌的最深处,酒幌却扎在巷口最显眼的地方,为的是招引过路的人,第一次来的酒客,有阿爸和阿哥给当引路的,就不会被别人抢生意,玛吉阿米和阿妈安心在家里招呼客人,四口人各有分工,其乐融融。
这是雪最大的一个晚上,也是人最少的一个晚上,街道儿被车辕和脚印踩乱了,阿哥脚上粘着两坨黑泥,乐颠颠地跑回来,说:“快烧锅,快刷碗,有贵客要来!”
玛吉阿米和阿妈赶紧升起炉火,不久,阿爸和阿哥一个提着油灯、一个牵着大黄狗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小伙子,他们扶着一个人一步一滑地走进院子,初迈进门槛时,这个人的穿戴把阿妈看呆了,玛吉阿米则是吓了一跳,绰约的油灯下一身光彩灿灿的缎子和珠光宝气的佩饰晃得人眼花缭乱,纵然他看上去已经是尽量低调,文雅的举止却无法融入贫困的牧民堆里。
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又下山来了,这次他学乖了,只带着两个人。
玛吉阿米略微抬眉,仓央嘉措今天没有带帽子,头发已经有三寸多长,卷曲着密密实实地遮起前额和两鬓,虽然没有经过特意梳剪却很有韵味,蓄起长发的他真好看,这样便没有人能猜出他的身份,省去许多顾虑。
阿哥在一边殷勤地替他提拉着衣角,对玛吉阿米说:“你快把你的针线包拿出来,给这位少爷把袍角往上缝缝,雪还在下,这一道地上的泥水越来越深,免得回去时把干净的衣服淹了。”
玛吉阿米低着头看看仓央嘉措的脚下,他的靴底儿和阿哥的一样粘上了两块儿大泥巴,玛吉阿米捂着嘴笑了一下,见他那条袍子穿着是有些长,还不知道是从哪借来的呢,玛吉阿米知道宫里侍候他的人多得数不胜数,那些人巴不得给他洗洗衣服,但又一想倘若他回去时把衣服弄脏了,行踪可能会因而泄露,还是给他缝缝吧。
玛吉阿米就取出针线荷包,蹲在地上埋头缝起来,缝着缝着放松了警惕,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莲座回去时千万想着把靴底上的泥处理一下。”
这声音不大,只有仓央嘉措一个人听见了,袍子缝好之后,他特意看了她一眼,玛吉阿米神情不太自然地躲进屋里去了。
随从告诉阿爸,不可以再招待别人进来喝酒,所以阿爸将大黄狗牵回来,酒幌子降下去。阿妈端来许多下酒的吃食,肉包儿、血肠、肉干、酸酪……但是仓央嘉措每日只吃一餐,而且过了中午不吃任何东西。
玛吉阿米在厨房悄悄对阿妈说:“给他烫壶酒就可以了。”
阿妈喜出望外地说:“他是贵族家的少爷,你怎么担心他给不起钱呢。”
玛吉阿米摇摇头说:“我不是担心他给不起钱,他什么都不吃,不信阿妈你看呀……”
阿妈偷偷在门帘缝隙里看他,一桌上好的色香味俱全的吃食摆在他面前就像空气一样视若无睹。阿妈终于信了,赶紧烫了一壶最好的酒端上去。仓央嘉措是一个实心眼儿的人,喝酒就是喝酒,没有别的事,非常好招待。他拿起铁质酒壶,满满斟上了一碗。玛吉阿米心想,如果他有点记性这次别再喝那么急了,刚这么想着,就看见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干了那一大碗,然后再斟,再喝,又斟,又喝,连续喝了三大碗。阿爸和阿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三碗酒下肚,他情绪低落地撑着额头久久地坐在那里,好像是说了几句话,随从的人忙从怀里掏出一支炭笔潦草地写在反毛皮的内衣襟上: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
飞向门隅多好
杜鹃的卵经常被父母抛弃在别的鸟巢中,一直由别的鸟喂养长大,一生都不曾见过亲生父母,这就是杜鹃鸟的特性。门隅这个地方是仓央嘉措的故乡,两岁时他被认定是五世法王的转世灵童而受沙弥戒出家,对家乡的记忆少之又少。在他那睡莲形状的眼角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一个人背井离乡岂有不想念亲人的道理,可惜杜鹃不是南归的燕子,早就忘记了亲人的模样。
有教养有诗情的人就是这样,这听上去像是韵律诗的句子也许只是他随口吟哦的心里话。他又一碗接着一碗地喝起酒来,什么人也别想劝阻他,直到把自己喝到不省人事为止。
随侍的人跟阿爸和阿哥商量:“天太黑,雪太大,能不能让我们在这儿住一宿?”
阿妈和玛吉阿米在帘子后面偷偷地听着。阿爸着实犯难,巴掌大的小院儿里只有两间破土房,一间住人,一间储物,哪有地方给贵客住,阿爸无奈地说:“小店太寒酸,怕委屈了少爷,还请早些回去。”
随侍的两个人犯愁了,莲座醉成这样回去,让上师们知道麻烦可就大了。
正在相持不下时,玛吉阿米从屋里走出来,道:“阿爸,把他们留下吧,大婶家的房子多,让阿哥带这两位客官到大婶家里住一宿,您和阿妈住小间,我把大间熏一熏给这位少爷住,夜里我不睡了,我来照顾他。”
玛吉阿米的家人听见这样的安排都惊呆了,先不说随便留人在家里住宿有多不安全,一个未嫁的姑娘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男子一整夜都同处一室?玛吉阿米不能告诉阿爸这三位贵客是宫里最德高望重的喇嘛,但她不得不稍稍透露一点消息给阿爸,就说他们都是藏王的好朋友。
提起藏王桑杰嘉措,那是阿爸的大恩人,阿爸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几乎要了命,藏王闻讯赶来亲自给他开方抓药,把阿爸从死亡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