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老吕的眼神儿还不错,他远远地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军人朝他走去,知道大事不妙,回身就往楼上走去,“咣当”一声上了门。
胡同里的大人孩子们都齐声笑了起来。立冬则挺起了胸脯,跟在老柯身后出尽了风头……
寅从内心里非常妒忌立冬在他爸爸面前撒娇,大林也是。大林因此就经常一个人鼓捣他的那些零碎物件,寅也就越来越觉得大林神秘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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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14)
午饭以后,妈妈用自己的红色钻石自行车带着寅去逛大街。穿过大桥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百货公司。大厅里顾客稀稀落落地,商品也不丰富,给人一种落败的感觉。寅径直走到玩具柜台前。妈妈知道寅喜欢玩具……妈妈和爸爸曾经给寅买过许多玩具的,都被奶奶一件件弄回了鲁西北老家。他老人家的目的是想充分利用这些玩具,让农村的孩子也享受一下城市孩子所拥有的那种现代文明的启蒙。及至后来好多年以后,寅会突然从老家册村的册五家发现自己小时候曾经玩儿过的玩具汽车车身,或者从册九家看到飞机的一个翅膀……因为那颜色和形状他是忘不了的,他对自己的玩具非常痴情,别人家又从不会有这种玩具,整个水坊村也就只有寅家才会有这些玩具。每当看到这些玩具的碎片,成年的寅都会疯了似的抓过他们,力图重新找回与其相关联的那些恍如天外的童年记忆。
“想要个什么玩具?”妈妈问寅说。
寅把脸贴在放有火车头的玻璃柜台旁看着那各种颜色火车头发呆。他心里是想要个火车头的。但是他没说。
妈妈说:“等我们去北京的时候要更好的好不好?”
寅点点头。
妈妈带寅走出百货公司,迎着灿烂的阳光沿着中山大街的人行道漫步。那些萧条和破败便被这夏日的和煦涂抹得不见痕迹。妈妈的忧郁也被一扫而光。妈妈的紫红色皮鞋在绛紫色毛哔叽裤子的衬托下非常显眼。
“我们去公园。”妈妈说。
“好的。”寅也高兴地蹦了起来。
中山公园的门前也很冷清。其实公园最近刚刚开门。据说是因为怕给大跃进抹黑,特意从战备的国库里给那些濒死的动物调拨了粮食,既挽救了这些动物的生命,也让那些动物管理员吃饱了肚子。
寅有好长时间没看到动物了。不等妈妈把票交到门卫的手里,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公园的门里跑去。妈妈则留连公园里幽雅的绿色和静谧的环境,妈妈想先让寅看一下喷水池里的金鱼,而寅则一溜烟地朝老虎的假山池里跑,无奈的妈妈也只好紧跟着寅往假山池去。
然而,假山池里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寅诧异地朝着假山池发呆。妈妈赶过来,也深感蹊跷,心想莫非老虎都被饿死了?正诧异着,突然妈妈发现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因粮食紧缺,为限制老虎活动量,将老虎移至前面的铁笼里饲养。敬请原谅。
妈妈说:“哎,小寅,老虎在前面呢。”
寅又重新兴奋起来。牵住妈妈的手,让妈妈带他去看老虎。
老虎是兽中之王,动物园里没有老虎,就不叫动物园了。寅来动物园总是无端地先要看老虎。他似乎也知道老虎是最厉害的一种动物。
往常的动物园里应该是动物们叫声连连,而现在却是静悄悄的,连一声狼嚎和狗叫都没有,只偶尔听见一两声鸟叫,也弄不清到底是铁笼里的鸟叫,还是自然中的鸟鸣。
母子俩穿过一段林荫道,就到了一字排开的大铁笼面前。不想这里依然静悄悄的。原先这里的一派生机的样子。远远地就可以看到铁笼里的狼、狗熊、豺狗等动物在来来回回地走。它们总是觊觎着远方的家——它们的森林或者山峦。它们时而昂起头来张开血盆大口向着远方咆哮,时而停下走动,用凶狠的目光逡巡笼外的游人。而现在的它们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和生气——有的躺在笼子的一角似死了一样,有的远离光线藏匿在进深处,使人根本就难以发现它们是否还存在——大饥饿威胁着这块土地上的所有的生命。
“快看,寅,快看!”妈妈兴奋地朝寅喊道。
返(15)
寅随着妈妈的手指望去——在不远的一个简易的木栏里有一个动物在走动——这是多么难得呀,总算没有白来。
寅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但是跑到近前,寅很快就失望了——这只是一头牛!
妈妈也快步走来,失望地说:“哎呀,闹了半天,是一头小牛啊!”
“妈妈,快看!”寅忽然惊讶地喊道:“哎,怎么会是这样?”
随着寅的一声喊,妈妈也很快发现这头牛的背上居然长着一只脚!
“可说呢,这头牛怎么会长着五只脚?”妈妈说:“是动物学家给它做手术故意安上的?”
“不对!”寅胸有成竹地说:“是它自己长的!”
“怎么呢?”妈妈说。
“我想是它妈妈一生下它就是那样的。”
妈妈抚摩一下寅的头说:“世上的事有些是天生就有的,有些是有人故意作出来的。”妈妈顿了顿又说:“这头牛背上的脚吗,可能就让你给说对了,它可能是天生的。”
“不然,我们去问一下动物园的叔叔或阿姨?”寅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决心。
“好的。”妈妈说:“我们去那边找一找看有没有人值班。”
寅牵着妈妈的手绕过一片绿荫,企图找到一名工作人员。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较高大的铁笼,铁笼上挂着的一个木牌脱落了油漆,上面似乎写着一个大字,已经看不清是什么字。
寅迫不及待地寻找笼子里的动物。终于,寅发现了一个黑熊一样的动物蜷缩在笼子的一角。
“妈妈快看,黑熊!”寅嚷道。
“不,是大猩猩。”妈妈说:“它又叫猿,人们还把它叫做黑瞎子。”
“它很凶吗?”
“其实它很温顺的。”妈妈说:“它是人类的近亲。”
“什么是近亲?”寅不解地仰起头问妈妈说。
“近亲就是跟我们人类最相似,因为我们人类就是由它们变来的。”
“变来的?”寅更加不解地问妈妈道:“怎么变来的,难道是睡了一晚上觉就变来的吗?”
“不,这个过程相当漫长而复杂,经过了好多年好多年的时间。”
这下寅呆住了。因为寅知道一年的时间是多么的漫长——要盼多少千次多少万次才盼到一个过年的时候!
寅第一次感觉到世间万物的复杂,更感觉到世间万物是那么的有趣。
“它们现在还能变成人吗?”寅好奇地问妈妈道。
他对妈妈更加崇拜——妈妈知道得那么多。
“它们现在不可能变成人了。”妈妈说。
“那为什么?”寅说:“你不是说人就是由它们变来的吗?”
“因为它们懒惰,不劳动,所以它们永远也变不成人类。”妈妈说。
“他们如果不停地干活,就能变成人吗?”
“恩。那只是一个条件。”妈妈说:“由猿变成人有好多好多条件呢。等到你长大了学到足够的知识你就明白了。”
寅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它走起路来是什么样子?”寅又问妈妈道。
“它能站着走路,和人一样。”妈妈说:“毕竟它是人类的近亲啊。”又说:“它现在可能没有气力走路了,它也饿啊。”妈妈说着叹了一口气。
寅现在已经完全忘了要弄请楚那头牛为什么长五只脚的问题,他的兴趣完全在大猩猩身上。
突然,寅又有了新的发现。
“小猩猩!”他几乎是高声喊道。
随着寅的喊声,妈妈也发现了一只小猩猩正从大猩猩的身后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慢慢地朝这边走过来。
“呀!”寅突然惊叫起来道:“妈妈,快看,他长着小尾巴呢!”
“什么?”妈妈瞪大了眼睛,朝那只小猩猩望去——果然,那只小猩猩的后腚上长着一条细长的尾巴!
“小猩猩它妈妈也有尾巴吗?”寅问妈妈说。
“没,没有。”妈妈说:“猩猩是没有尾巴的,它们和人类一样,尾巴早就退化了。”
“可这只小猩猩怎么会有尾巴啊?”寅摇着妈妈的手说。
“这,这是怎么回事?”妈妈一时也给弄糊涂了。
妈妈顿了顿,突然似有所悟,嗫诺着说:“恩,对了,有一本书上说过的,这可能是返祖现象。”
“返祖?”寅打破沙锅问到底地问妈妈说:“什么是返祖啊?”
妈妈好象一时也解释不清楚,只好说:“等你长大了,学到好多好多知识以后,你就清楚了。”
“不!”寅说:“我们去问动物园的叔叔阿姨好吗?”
“他们恐怕也不很清楚。”妈妈说:“因为这里面需要好多学问。”
“那么,人有长尾巴的吗?”寅忽然转到人的问题上来。
。。
返(16)
“长尾巴的人?妈妈还没听说过。”妈妈说着,就蹲下来和寅一起认真地看这只小猩猩。
其实,这只小猩猩与其它小猩猩没有什么两样,就是多出一条尾巴。
小猩猩是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它的妈妈都被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它也是因营养不良,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它走到笼子边上,好象在企求寅和妈妈赐给它食物。寅就非常后悔没给它带一块水果糖来。其实寅自己就好长时间没吃到水果糖了。
“妈妈,它想吃东西。”寅说。
“是啊。”妈妈说:“它饿坏了,象许多其它动物一样。”
“人们为什么不帮帮它们,让它们过得好一点。”寅不无可怜地说。
“人们何尝不想啊。”妈妈说:“但是,人们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呢,有谁还关心这些动物啊。”
“那它们就只能在这里活活地受罪?”
“目前,还没有人能够想到它们。”妈妈说着,看了一眼寅,目光里透出异样的温柔。也许,这是最原始、也是最真挚的人性之光在母子二人的心灵之间进行碰撞。
“寅,你看晚霞升上来了,我们回家吧。”妈妈说。
寅恋恋不舍地答应了一声。
在回家的路上,妈妈买了两个烧饼,回到家焖了两碗,放了几滴香油,满屋飘香。可是寅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寅还在想那只可怜的小猩猩和它的妈妈。妈妈强行让寅吃了半碗……。
寅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它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屁股上长出了一个小尾巴,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大声哭喊着,把妈妈给惊醒了。妈妈急忙把他抱住问他说:“怎么了,寅寅?”
“妈妈,我的腚上是不是也长出来一个小尾巴?”
妈妈一听笑了说:“什么?你腚上长出来一个小尾巴?”
“恩…。。”
“来,我摸摸。”妈妈说着就伸手摸寅的屁股,说:“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你是做梦了吧?”
寅还是嘤嘤地哭着,妈妈象哄小娃娃那样把寅又哄进了梦乡。
这时,妈妈独自一人倒了一杯开水,然后拉开了黄色单桌的抽屉,拿出爸爸的那封信来。
这是妈妈的习惯。每次爸爸来信,妈妈总是很快地粗略地读一遍,然后就放起来,过三两天以后,再拿出来细细品味——因为爸爸的文笔的确能令所有的人为之倾慕——爸爸曾经在军报或石家庄日报上发表过很多脍炙人口的文章——若不是反右或反右补课,爸爸就被调到《解放军报》社去了。
爸爸的文笔具有男人或军人的粗放豪爽,字里行间又不乏细腻,比之妈妈所喜爱的文学作品来,绝对是另一种滋味和享受。在1949年的北京,与其说是爸爸军人的英武征得了妈妈的芳心,毋宁说是爸爸的富有激情的封情书俘获了一个清纯少女的心。然而婚后的爸爸妈妈因为忙于工作,虽然也时有两地分居的情况,但爸爸也无暇给妈妈写一些较长的信了。现在,身陷囹圄的爸爸应该有时间和精力给妈妈写一点儿长信了。妈妈多么想从爸爸的信里读到分离的痛苦,还有更多的,例如他目前的心境等等。然而,与妈妈的想法相反,爸爸的信却每次都很短——仅仅一页纸还不很满——那语言也及其干巴枯燥:
淑芬
有月余未给你写信,因为我身兼学习组长,很忙。
一切尚好。
这里水多,每天能吃上鲜鱼。尤其夏天快到了,每天在稻田
里能捉到活鱼。主食仍以大米为主,兼有玉米面和小米,勿念。
这里的人级别都比较高,以党政军机关的人为主。有的人年龄较大,身体条件不好。我尚年轻,能照顾好自己。
寄来的内衣收到了,勿念。
小寅怎么样?他聪明,可是身体没有二小壮。明年秋季,让他上学。
你还有夜班?跟老李说了吗,能不能照顾?
下个月该是小寅他姥爷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了,老人家逝世时不能在他跟前,实在是愧疚。还有你哥哥,现在不知是不是还活着?
甚念。
山字
爸爸是在极力回避自己失望、失落的情绪,他的大男子主义总是在他困境的时候突显出来。事实上这正是他的弱点——困境之中他不能让他心仪的女人小看了他——他的深处总是隐藏着一种惧怕,惧怕失去她。越是这样他不能向他唯一能够敞开心扉的人敞开心扉,越是使他内心里面的痛苦更加剧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有多么痛苦。
尽管这样,细心的妈妈还是从字里行间读出了爸爸的彷徨、矛盾和迷茫的心绪。当然,更多的则是让妈妈放宽心的意思——怕妈妈过分地惦念,同时妈妈也看出了爸爸那掩饰不住的内心里的虚荣。如说时时能吃上大米和鲜鱼,但是爸爸每次信中都说团泊洼鱼多,就不由妈妈不信了。至于那里的高级干部多,文化人多,妈妈更是深信不疑。而妈妈每次去信都担心爸爸的身体,更安慰他的心情要放宽,反正犯错误的又不是咱一个人,关他去呢!
16
其实妈妈更是一个工作狂,无论是过去在机关里面,还是现在在工厂车间里,妈妈从来就不服输,工作总是第一流的成绩,他就是好强,不能让人说出个不字来!在这一点上,爸爸不敢多说,他怕落个拉妈妈后腿的话柄。白班好说,妈妈能带着寅去厂里,让寅去那个存有铁板的地方去画火车,到下班的时候,寅还可以到各车间里转转,因为寅很受男工人的欢迎。自从出了“光腚”的话题之后,女工人似乎不在喜欢寅。而男工人却视寅为宝贝疙瘩。但是说到夜班,妈妈为了寅,曾试图鼓起勇气向李厂长提出不上夜班的要求,因为李厂长毕竟跟老鲁都是老步校的人。但想到工人师傅们,哪一个容易啊,让谁来顶替自己的夜班啊?还不如就这样每周上一个夜班,让月琴陪寅睡一晚上觉好受些。可是,有一次妈妈与月琴的夜班冲突了,寅有些发烧,一个人不敢在家,无奈的妈妈只好把寅带到了车间,妈妈给寅吃过药,让寅睡在车间旁边的小仓库里,结果李厂长到各车间巡视,发现了寅,不但没有批评责怪妈妈,还亲自把熟睡的寅抱到了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用自己的军大衣盖在了寅的身上……多少年以后,每当提起这件事,妈妈的眼睛就有些发潮。
寅的姥爷是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去世的,当时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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