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三年冬,萨克雷存款的银行倒闭,他的财产几乎一扫而光,只剩了每年一百镑的收入②。这是对他的当头一棒,使他从懒散中振奋起来,也替他解除了社会地位所给予的拘束。像他出身于那种家庭,受过那种教育的人在当时社会上该走一定的道路,否则有失身份体面。他的职业不外律师、法官、医生、教士、军官;至于文人和艺术家,那是上流社会所瞧不起的③。萨克雷这时已经不学法律,正不知该走哪一条路。他破产后失掉了剥削生活的保障,可是从此跳出了腐蚀他的有钱有闲的生活,也打脱了局限他才具的绅士架子。所以他当时给母亲的信上说:“我应该感谢上天使我贫穷,因为我有钱时远不会像现在这般快乐”④。他几年后又劝母亲勿为他担忧,劳碌辛苦对他有好处,一个人吃了现成饭,会变得心神懒散、头脑糊涂的⑤。他从小喜欢绘画,决计到巴黎去学画。可是他不善画正经的油画,只擅长夸张滑稽的素描⑥,这种画没有多少销路,一年以后,他觉得学画没有希望,就半途而废。他做了《立宪报》(Constitution-al)的通信记者。一八三六年他和一个爱尔兰陆军上校的孤女依莎贝拉·萧结婚。她性情和顺,很像这部小说里的爱米丽亚。《立宪报》不久停刊,萨克雷回国靠写稿谋生。他处境虽然贫困,家庭生活却很愉快,不幸结婚后第四年依莎贝拉产后精神失常,医疗无效,从此疯疯癫癫到死。这是萨克雷生平的伤心事。
①《书信集》第一册一五二页。
②同上书,五○八页;又戈登·瑞著《萨克雷传》第一部《忧患的锻炼》(The Uses of Adversity)麦克格劳·希尔(McGraw-Hill)公司版一六二页。
③《忧患的锻炼》一六三——一六四页;又如《全集》第二十册四八页;第十四册四三五页。
④《书信集》第一册二七一页。
⑤同上书,三九一页。
⑥《忧患的锻炼》一七二页。
萨克雷在报章杂志投稿很多,用了不少笔名。他出过几部书,都获得好评①。但是他直到一八四七年《名利场》在《笨拙杂志》(Punch)发表,大家才公认他是个伟大的小说天才,把他称为十九世纪的菲尔丁②。他的作品从此有了稳定的市场,生活渐趋富裕。他觉得妻女生活还无保障,一部连一部的写
①如《巴黎游记》(Paris Sketch Book)《爱尔兰游记》(Irish Sketch Book)《巴利·林登的遭遇》(The Luck of Barry Lyndon),《势利人脸谱》(The Book of Snobs)等。
②《书信集》第二册三一二页。
作,又到英国各地和美国去演讲。一八五九年他做了《康希尔杂志》(Co-rnhill Magazine)的主编,这是他文名最高的时候。他早衰多病,一八六三年死在伦敦。他的小说除《名利场》以外,最有名的是《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Henry EsKmond)和《纽可谟一家》(The Newes);散文最有名的是《势利人脸谱》(The Book of Snobs)和《转弯抹角的随笔》(The Roundabout Papers)。他的批评集有《英国幽默作家》(The English Humourists),诗集有《歌谣集》(Ballads)。他在诗歌方面也算得一个小名家,作品轻快活泼,富于风趣,而带些惆怅的情调。他的画也别具风格,《名利场》的插画就是他自己的手笔,可惜刻版时走了神气①。
①《书信集》第二册三四五页。
那时候英国社会上对小说的看法很像中国旧日的看法,以为小说是供人消遣的“闲书”①。萨克雷因为自己干的是娱乐公众的行业,常自比于逗人喜笑的小丑②。有一次他看见一个下戏以后的小丑又烦腻又忧闷的样子,深有同感,因此每每把自己跟他相比③。他也辛辛苦苦地逗读者喜笑,来谋自己的衣食;他看到社会上种种丑恶,也感到厌腻和忧闷。萨克雷正像他形容的小丑:“那个滑稽假面具所罩盖的,即使不是一副愁苦之相,也总是一张严肃的脸”④。因为他虽然自比小丑,却觉得自己在逗人笑乐之外另有责任:“在咧着大嘴嬉笑的时候,还得揭露真实。总不要忘记:玩笑虽好,真实更好,仁爱尤其好”⑤。他把自己这类幽默作家称为“讽刺的道德家”,说他们拥有广大的读者,不仅娱乐读者,还教诲读者;他们应该把真实、公正和仁爱牢记在心,作为自己职业的目标;他以前准会嗤笑自己俨然以导师自居,现在觉得这行职业和教士的职业一样严肃,希望自己能真实而又慈爱⑥。他在《名利场》里也说,不论作者穿的是小丑的服装或是教士的服装,他一定尽他所知来描摹真实⑦。他又在其他作品里和书信日记里一再申说这点意思⑧。我们因此可以看到萨克雷替自己规定的任务:
描写“真实”,宣扬“仁爱”。
①凯丝琳·铁洛生(Kathleen Tillotson)著《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小说》(N-ovels of the Eighteen-Forties)一九五四年牛津版一七——二○页。
②《全集》第一册九三页。
③如《全集》第十五册四一四——四一五页,二五七——二五八页;第四册四三一页;第十六册一七三页;第一册二二六页。
④《全集》第四册四三一页。
⑤《全集》第十五册二四○页。
⑥《书信集》第二册二八二页。
⑦《全集》第一册九三页。
⑧萨克雷给朋友的信上说:“你称赞我的人道主义,真能搔到痒处。我对这行逗笑的职业愈来愈感到严肃,渐渐把自己看成一种教士了。愿上帝给我们谦逊的心,能揭示真实”(见《书信集》第二册二八三页)。他又说:“我以艺术家的身份,尽力写出真实,避免虚假”(见《书信集》第二册三一六页)。他在一八六三年的日记上说:“希望尽我所知,写出真实……促进人与人间的和爱”——戈登·瑞著《萨克雷传》第二部《智慧的年代》(The Age of Wisdom),麦克格劳·希尔公司版三九七页。又如《全集》第三册序文六页,七页;正文四五七页;第十三册八四页;第十五册二七一页。
《名利场》揭露的真实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萨克雷说,描写真实就“必定要暴露许多不愉快的事实”①。他每说到真实,总说是“不愉快的”,可是还得据实描写。他觉得这个社会上多的是那种没有信仰、没有希望、没有仁爱的人;他们或是骗子,或是傻瓜,可是他们很吃得开;他说,千万别放过他们,小说家要逗人笑,就是为了讥刺他们、暴露他们②。所以这部小说把他们的丑恶毫不留情地一一揭发。这里面有满身铜臭的大老板,投机发财而又破产的股票商,吸食殖民地膏血而长得肥肥胖胖的寄生虫;他们或是骄横自满,或是贪纵懒惰,都趋炎附势,利之所在就翻脸无情,忘恩负义。至于小贵族地主,他们为了家产,一门骨肉寇仇似的勾心斗角、倾轧争夺。败落的世家子往往把富商家的绔袴子弟作为财源,从他们身上想花样骗钱。小有资产的房东、店主等往往由侵蚀贵族或富商起家,而往往被他们剥削得倾家。资本主义社会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道义,没有情分,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名利场》就是这样一个唯势是趋、唯利是图的抢夺欺骗的世界③。
①《全集》第一册九三页。
②《全集》第一册九四页。
③萨克雷在早一些的著作里就写到当时社会上贵族没落、平民上升,“为了谋生,人海间各行各业掀起了你死我活的斗争”(见《全集》第十四册二八三页)。他觉得资本主义社会不仅是他在《势利人脸谱》里写的那种势力社会,还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有一种人是吃人的,有一种人是被吃的。萨克雷把后者称为“鸽子”,前者称为“乌鸦”——参看《乌鸦上尉和鸽子先生》(见《全集》第十四册);或竟称为“吃人的妖魔”。统治阶级和资本家“剥削穷人,欺凌弱者”,他们都是吃人的妖魔:商业上的广告就是妖魔诱惑人的手段(参看《全集》第十六册一四五,一五二,二八○,二八一页;又第八册四八八页);又说,在这个社会上,欺骗好比打猎(参看《全集》第十六册三二六页);又说,社会好出赌场(参看《全集》第八册三六六页)。
这样的社会正像十七世纪英国作家约翰·班扬(John Bun-yan)在《天路历程》(The PilgrimLs Progress)里描写的“名利市场”。市场上出卖的是世俗所追求的名、利、权位和各种享乐,傻瓜和混蛋都在市场上欺骗争夺。萨克雷挖空心思要为这部小说找个适当的题目,一天晚上偶尔想到班扬书里的名称,快活得跳下床来,在屋里走了三个圈子,嘴里念着“名利场,名利场……”①,因为这个名词正概括了他所描摹的社会。中国小说《镜花缘》里写无晵国附近也有个命意相仿的“名利场”②,正好借来作为这部小说的译名。
萨克雷不仅描写“名利场”上种种丑恶的现象,还想指出这些现象的根源。他看到败坏人类品性的根源是笼罩着整个社会的自私自利③。他说,这部小说里人人都愚昧自私,一心追慕荣利④。他把表面上看来很美好的行为也剖析一下,抉出隐藏在底里的自私心。他以为我们热心关怀别人的时候,难保没有私心;我们的爱也混杂着许多自私的成分⑤。老奥斯本爱他的儿子,可是他更爱的是自己,他要把自己那种鄙俗的心愿在儿子身上完偿。爱米丽亚忠于战死的丈夫,只肯和都宾做朋友;其实她要占有都宾的爱,而不肯把自己的爱情答报他。一般小说家在这种地方往往笔下留情,萨克雷却不肯放过。他并非无情,但是他要描写真实。有人说他一面挖掘人情的丑恶,一面又同情人的苦恼;可是他忍住眼泪,还做他冷静的分析⑥。
①《书信集》第一册导言——一二六页。
②《镜花缘》第十六回。
③萨克雷认为自私自利的心是这个世界的推动力(《书信集》第二册三五七页)。他在下一部小说《潘丹尼斯》(Pendennis)里尤其着力阐明这点:人人都自私,推动一切的是自私心(《全集》第四册二三二,三三六,三五二,三八一,四二五页;又第九册一一一页)。
④《书信集》第二册四二三页。
⑤《全集》第一册四四八页。
⑥参看拉斯·维格那斯(Las Vergnas)著《萨克雷——他的生平、思想和小说》(W.M.Thackeray:L’Homme,le Penseur,le Romancier),巴黎一九三二年版八四页。
萨克雷写出了自私心的丑恶,更进一步,描写一切个人打算的烦恼和苦痛,到头来却又毫无价值,只落得一场空。爱米丽亚一心想和她所崇拜的英雄结婚,可是她遂心如愿以后只觉得失望和后悔。都宾和他十八年来魂思梦想的爱米丽亚结婚了,可是他已经看破她是个浅狭而且愚昧的女人,觉得自己对她那般痴心很不值得。利蓓加为了金钱和地位费尽心机,可是她钻营了一辈子也没有趁愿;就算她趁了愿,她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萨克雷看了这一群可怜人烦忧苦恼得无谓,满怀悲悯的慨叹说:“唉!浮名浮利,一切虚空!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真正快乐的?谁是称心如意的?就算当时随了心愿,过后还不是照样不满意?”①这段话使我们联想到《镜花缘》里的话:“世上名利场中,原是一座迷魂阵。此人正在场中吐气扬眉,洋洋得意,哪个还把他们拗得过……一经把眼闭了,这才晓得从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机,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人若识透此义,那争名夺利之心固然一时不能打断,倘诸事略为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许多烦恼,少了无限风波。如此行去,不独算得处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尽的秘诀”②。萨克雷也识透“名利场”里的人是在“迷魂阵”里枉费心机,但是他绝不宣扬“退后一步,忍耐三分”,把这个作为“处世良方,快活秘诀”。萨克雷念念不忘的不仅是揭露“真实”,还要宣扬“仁爱”。
①《全集》第二册四二八页。
②《镜花缘》十六回。
读者往往因为他着重描写社会的阴暗面,便疏忽了他的正面教训。他曾解释为什么这部小说里专写阴暗的一面。他说,因为觉得这个社会上很少光明;尽管大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事实确是如此①。不过他写的阴暗之中也透露一些阳光,好比乌云边缘上镶的银边。都宾是个傻瓜②,可是他那点忘我的痴心使他像许多批评家所说的,带了几分堂吉诃德的气息。罗登原是个混蛋,但是他对老婆痴心爱佩,完全忘掉了自己,他不复可鄙可恨,却变成个可悯可怜的人物。他能跳出狭隘的自我,就减少些丑恶。爱米丽亚在苦痛失望中下个决心:从此只求别人的快乐,不为自己打算。她这样下决心的时候就觉得快乐③。她能跳出狭隘的自我,就解除了烦恼。都宾是个无可无不可的脾气,他为个人打算毫无作为,可是为朋友就肯热心奔走,办事也能干了。萨克雷指出无私的友爱使胆小的变为勇敢,羞缩的能有自信,懒惰的变为勤快④。他说,他写这个灰暗的故事是要揭出世人的痴愚,要大声疾呼,唤得他们清醒⑤;同时他还企图暗示一些好的东西,不过这些好的东西,他是不配宣扬的⑥。因为他觉得自己究竟不是教士,而是幽默作家,所以只用暗示的方式。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他所暗示的教训:浮名浮利,一切虚空,只有舍己为人的行为,才是美好的,同时也解脱了烦恼,得到真正的快乐。萨克雷的说教即使没有被忽视,也不过是说教而已。至于揭露真实,他是又细心、又无情,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始终没有妥协。他熟悉资本主义社会,能把那个社会的丑态形容得淋漓尽致。有人竟把《名利场》看作“对当时社会的宣战书”⑦。可是萨克雷在赤裸裸揭出社会丑相的同时,只劝我们忘掉自己、爱护别人。单凭这点好心,怎么能够对付社会上的丑恶,萨克雷在这方面就不求解答。他确也鄙视贵族⑧,有时也从制度上来反对统治阶级⑨。可是他没有像他同时代的狄更斯那样企图改革的热情⑩,而且以为小说家对政治是外行,不赞成小说里宣传政治⑾。
①《书信集》第二册三五四页。
②萨克雷自己说的,见同上书,四二三页。
③《全集》第一册三二二页。
④同上书,二六九页。
⑤《书信集》第二册四二四页。
⑥同上书,三五四页。
⑦参见《忧患的锻炼》四一八页。
⑧萨克雷把贵族阶级称为“下等人”(见《全集》第十五册九四页),处处把他们挖苦,如《全集》第十五册五六一、一七五页,第二十册三二○——三三二页;又如第十八册《四位乔治》(The Four Georges)那部讲演集里把四代皇帝形容得尊严扫地。
⑨他反对帝王用“神权”来“胡乱的辖治”(参看《智慧的年代》二五五——二五六页),又以为势利是制度造成的(见《全集》第十五册十七、五七页)。
⑩他以为贫穷和疾病死亡一般,都是自然界的缺陷,无法弥补(参看《书信集》第二册三五六页)。
⑾参看《萨克雷在〈晨报〉发表的文章汇辑》七一——七四页。他偶尔也很激进,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