⑾参看《萨克雷在〈晨报〉发表的文章汇辑》七一——七四页。他偶尔也很激进,如在克里米亚战争时期(参看《智慧的年代》二五一页);他也曾参加过国会议员的竞选(参看《智慧的年代》二六五——二七一页),可是他对政治一贯的不甚关心,晚年尤趋向保守。
《名利场》描摹真实的方法是一种新的尝试。萨克雷觉得时俗所欣赏的许多小说里,人物、故事和情感都不够真实。所以他曾把当时风行的几部小说摹仿取笑①。《名利场》的写法不同一般,他刻意求真实,在许多地方打破了写小说的常规滥调。
《名利场》里没有“英雄”,这部小说的副题是《没有英雄的小说》(A Novel Without a Hero),这也是最初的书名②。对于这个副题有两种解释。一说是“没有主角的小说”,因为不以一个主角为中心③;这部小说在《笨拙》杂志上发表时,副题是“英国社会的速写”,也表明了这一点。另一说是“没有英雄的小说”;英雄是超群绝伦的人物,能改换社会环境,这部小说的角色都身受环境和时代宰制的普通人④。两说并不矛盾,可以统一。萨克雷在《名利场》里不拿一个出类拔萃的英雄做主角。他在开卷第一章就说,这部小说写的是琐碎庸俗的事,如果读者只钦慕伟大的英雄事迹,奉劝他趁早别看这部书⑤。萨克雷以为理想的人物和崇高的情感属于悲剧和诗歌的领域,小说应该实事求是的反映真实,尽力写出真实的情感⑥。他写的是沉浮在时代浪潮里的一群小人物,像破产的赛特笠,发财的奥斯本,战死的乔治等;甚至像利蓓加,尽管她不肯向环境屈服,但又始终没有克服她的环境。他们的悲苦的命运不是悲剧,只是人生的讽刺。
①参看《名作家的小说》(Novels by Eminent Hands),——见《全集》第十九册。
②《书信集》第二册二三三页。
③参看西昔尔(D.Cecil)《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小说家》(Early Victorian Novelists),《企鹅丛书》本六六页。
④安东尼·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著《萨克雷评传》一八九二年版九一页;普拉兹(M.Praz)《英雄的消灭》牛津版二一三页;凯丝琳·铁洛生《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小说》二二九页;西昔尔《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小说家》六六页也提到这一点。
⑤《全集》第一册六——七页。
⑥《书信集》第二册七七二页。萨克雷反对小说里写英雄,参看《全集》第十二册七四、七六、一七七页。最近有人凭主角左右环境的能力把作品分别种类,说:主角能任意操纵环境的是神话里的神道;主角超群绝伦,能制伏环境的是传奇里的英雄;主角略比常人胜几筹、但受环境束缚的是史诗和悲剧的英雄;主角是我们一般的人,也不能左右环境,他就称不得“英雄”,因此萨克雷只好把他的《名利场》称为“没有英雄的小说”;主角能力不如我们,那是讽刺作品里的人物——见傅赖(N.Frye)《批评的解剖》(Anatom-y of Criticism)普林斯登(Princeton)版三三——三四页。
一般小说里总有些令人向往的人物,《名利场》里不仅没有英雄,连正面人物也很少,而且都有很大的缺点。萨克雷说都宾是傻瓜,爱米丽亚很自私。他说,他不准备写完美的人或近乎完美的人,这部小说里除了都宾以外,个个人的面貌都很丑恶①。传统小说里往往有个令人惬意的公道:好人有好报,恶人自食恶果。萨克雷以为这又不合事实,这个世界上何尝有这等公道。荣辱成败好比打彩票的中奖和不中奖,全是偶然,全靠运气②。温和、善良、聪明的人往往穷困不得志,自私、愚笨、凶恶的人倒常常一帆风顺③。这样看来,成功得意有什么价值呢;④况且也只是过眼云烟,几年之后,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在历史上难道还留下什么痕迹吗⑤?因此他反对小说家把成功得意来酬报他的英雄⑥。《名利场》里的都宾和爱米丽亚等驯良的人在社会上并不得意,并不成功;丑恶的斯丹恩勋爵到死有钱有势;利蓓加不择手段,终于捞到一笔钱,冒充体面人物⑦。《名利场》上的名位利禄并不是按着每个人的才能品德来分配的。一般小说又往往把主角结婚作为故事的收场。萨克雷也不以为然。他批评这种写法,好像人生的忧虑和苦恼到结婚就都结束了,这也不合真实,人生的忧患到结婚方才开始⑧。所以我们两位女角都在故事前半部就结婚了。
①《书信集》第二册三○九页。
②同上书,四○二页;《全集》第二册二七二页;又参看第十二册六○页,第十三册一○五,一一二页。
③《全集》第二册二七三页,又参看第四册四四八——四五○页。
④同上书,三二页。
⑤《全集》第十五册三五一——三五二页。
⑥《全集》第十二册一七七页。
⑦萨克雷给朋友的信上安排《名利场》结束时利蓓加怎样下场。信尾说,利蓓加存款的银行倒闭,把她的存款一卷而空。可是他没有把这点写到小说里去(参看《书信集》第二册三七七页)。
⑧《全集》第一册三二○页。
萨克雷避免了一般写小说的常规,他写《名利场》另有自己的手法。
他描写人物力求客观,无论是他喜爱赞美的,或是憎恶笑骂的,总把他们的好处坏处面面写到,决不因为自己的爱憎而把他们写成单纯的正面或反面人物。当时有人说他写的人物不是妖魔,不是天使,是有呼吸的活人①。萨克雷称赞菲尔丁能把真实的人性全部描写出来:写好的一面,也写坏的一面②。他自己也总是“看到真相的正反两面”③。譬如爱米丽亚是驯良和顺的女人,是个贤妻良母。她是萨克雷喜爱的角色④。萨克雷写到她所忍受的苦痛,对她非常同情⑤。可是他又毫不留情地写她自私、没有识见、没有才能、没有趣味等等⑥。利蓓加是萨克雷所唾骂的那种没有信仰、没有希望、没有仁爱的人⑦。她志趣卑下,心地刻薄,一味自私自利,全不择手段。可是她的才能机智讨人喜欢;她对环境从不屈服,碰到困难从不懊丧,能有这种精神也不容易;她出身孤苦,不得不步步挣扎,这一点也使人同情。萨克雷把她这许多方面都写出来。又如都宾是他赞扬的好人⑧,罗登是所谓“乌鸦”——他所痛恨的人,他也是把他们正反两面都写到。萨克雷的早年作品里很多单纯的反面角色,远不像《名利场》里的人物那么复杂多面⑨。
①《书信集》第二册三一二页。
②《全集》第二十二册二六四页。
③《全集》第四册三一八页。
④萨克雷对他最要好的女朋友说:“爱米丽亚的一部分是你,一部分是我母亲,大部分是我那可怜的太太”(《书信集》第二册三三五页);后来又对她说:“我老在描写的女人不是你,不是我母亲,她是我那可怜的太太”。(《书信集》第二册四四○页);他又说,爱米丽亚不是他那位女友,但是如果没有认识她,他不会想出爱米丽亚这个角色来(《书信集》第二册三三五页)。他的女友、母亲、妻子三人的性格并不相似,不过都是贤妻良母型的女子。
⑤《全集》第二册二七二——二七四页。
⑥爱米丽亚的长处和短处和萨克雷的妻子都很相似——参看戈登·瑞著《萨克雷生平索隐》(The Buried Life)牛津版三一——三二页。
⑦《全集》第一册九四页。有说利蓓加是萨克雷仿着他朋友的私生女德瑞莎·瑞维丝(Theresa Reviss)写的,《名利场》发表时她才十五岁。她后来身世和利蓓加很相似(参看《书信集》第一册导言一五七——一六○页)。
⑧当时人都认出都宾是萨克雷按照他的好友约翰·爱仑(John Allen)写的(参看《书信集》第一册导言八一页)。
⑨譬如《全集》第十二册《巴利·林登的遭遇》里的主角比第十三册《凯丝琳》(Catherine)里的女主角复杂,萨克雷把这个混蛋的心理写得很细微贴切;可是比了利蓓加,他只是单纯的坏人。罗登是《全集》第十四册《二爷通信》(Yellowplush Correspondence)里玖斯·埃斯(Deuce-ace)一流的“乌鸦”,可是他兼有《全集》第十三册《戴尼斯·哈加蒂的老婆》(DeKnis Haggarty’s Wife)里的主角对老婆的那一片忠诚,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表现在他一人身上。
但是萨克雷写人物还有不够真实的地方。譬如利蓓加是他描写得非常成功的人物,但是他似乎把她写得太坏些。何必在故事末尾暗示她谋杀了乔斯呢。照萨克雷一路写来,利蓓加心计很工巧,但不是个凶悍泼辣的妇人,所以她尽管不择手段,不大可能使出凶辣的手段来谋财害命。萨克雷虽然只在暗示,没有肯定她谋杀,可是在这一点上,萨克雷好像因为憎恶了利蓓加这种人,把她描写得太坏,以至不合她的性格了①。
萨克雷描写人物往往深入他们的心理。他随时留心观察②,也常常分析自己③,所以能体会出小说里那些人物的心思情感。譬如他写奥斯本和赛特笠翻面为仇,奥斯本正因为对不起赛特笠,所以恨他④,又如都宾越对爱米丽亚千依百顺,她越不把他放在心上;都宾要和她决绝时,她却惊惶起来⑤。萨克雷并不像后来的小说家那样向读者细细分析和解释,他只描叙一些表现内心的具体动作。譬如利蓓加是个心肠冷酷的人,但也不是全无心肠。她看见罗登打了斯丹恩勋爵,一面索索发抖,却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强壮、勇敢的胜利者,不由自主的对他钦佩⑥。她和罗登仳离后潦倒穷困,想起他从前的好处,觉得难受。“她大概哭了,因为她比平常更加活泼,脸上还多搽了一层胭脂⑦。萨克雷把利蓓加对丈夫的感情写得恰到好处。又如罗登在出征前留给利蓓加一篇遗物的细账⑧,他在负责人拘留所写给利蓓加求救的信⑨,把他对老婆的一片愚忠、对她的依赖和信任都逼真的表达出来。萨克雷在这种地方笔墨无多,却把曲折复杂的心理描写得很细腻。
①参看圣茨伯利(G.Saintsbury)为牛津版《名利场》所撰序文十五——十六页。
②他说他随时张大了眼睛,为他的小说收集材料;又说他常看到自己和别人一样无聊(《书信集》第二册三一○页)。又说他在阔人中间来往,每天都有些收获(《书信集》第二册三三四页)。
③萨克雷说他常照的镜子也许是裂缝的、不平正的,可是他照见了自己的懦弱、丑恶、贪纵、愚蠢种种毛病(《书信集》第二册四二三——四二四页)。
④《全集》第一册二一一——二一三页。
⑤《全集》第二册四○四页。
⑥同上书,二二三页。
⑦同上书,三六四页。
⑧《全集》第一册三六七页。
⑨《全集》第二册二一七——二一八页。
萨克雷的人物总嵌在社会背景和历史背景里。他从社会的许多角度来看他虚构的人物,从这许多角度来描摹;又从人物的许多历史阶段来看他们,从各阶段不同的环境来描摹。一般主角出场,往往干一两件具有典型性的事来表现他的性格。我们的利蓓加一出场也干了一件惹人注意的事,她把校长先生视为至宝的大字典摔回学校了。这固然表现了她的反抗性,可是反抗性只是她性格的一个方面,她的性格还复杂得多。我们看她在爱米丽亚家追求乔斯,就很能委屈忍受。她在克劳莱家四面奉承,我们看到她心计既工、手段又巧,而且多才多能。她渐渐爬上高枝,稍微得意,便露出本相,把她从前谄媚的人踩踏两下,我们又看到她的浅薄。她在困难中总是高高兴兴,我们看到她的坚硬、风趣和幽默。萨克雷从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的历史阶段,用一桩桩细节刻画出她性格的各方面,好像琢磨一颗金刚钻,琢磨的面愈多,光彩愈灿烂。对于其他人物萨克雷也是从种种角度来描写。譬如乔治·奥斯本在爱米丽亚心目中是一表堂堂的英雄;从利蓓加眼里我们就看到他的浮薄虚荣;在他和都宾的交往中我们看到他的自私;在他父亲眼里他是个光耀门户的好儿子;在罗登看来,他是个可欺的冤桶;律师目中他是个十足的绔袴。又如乔斯,我们也从他本人、他父母、利蓓加、游戏场众游客等等角度来看他,从他壮年、暮年等不同的阶段来看他。这样一来,作者不仅写出一个角色的许多方面,也写出了环境如何改换人的性格。赛特笠夫妇得意时是一个样儿,初失意时又是个样儿,多年落魄之后又是一个样儿。罗登早年是个骄纵的绔袴,渐渐变成一个驯顺、呆钝的发胖中年人。萨克雷又着意写出环境能改变一个人的道德。好人未必成功得意;成功得意的人倒往往变成社会上所称道的好人。一个人有了钱就讲道德了①。所以利蓓加说,假如她一年有五千镑的收入,她可以做个好女人②。在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里,萨克雷第一个指出环境和性格的相互关系,这是他发展现实主义的很大的贡献。
①参看《全集》第二十册七四页;第二十一册十七页;第二十二册二七四页。
②《全集》第二册八○页。萨克雷不是说没有钱就不能讲道德,只说有钱人安享现成,不知道生活困苦可以陷入做不道德的事(《书信集》第二册三五三——三五四页)。所以他劝富裕的人别自以为道德高人一等,他们只是境遇好,没受到诱惑罢了(《全集》第二册二七三页)。
萨克雷把故事放在三十多年前,他写的是过去十几年到三十几年的事。小说不写古代、不写现代,而写过去二十年到六十年的事,在英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左右很普遍。但萨克雷独能利用这一段时间的距离,使他对过去的年代仿佛居高临远似的看到一个全貌。他看事情总看到变迁发展,不停留在一个阶段上。他从一个人的得失成败看到他一生的全貌;从祖孙三代人物、前后二十年的变迁写出一部分社会、一段时代的面貌,给予一个总评价。我们看着利蓓加从未见世面的姑娘变成几经沧桑的老奸巨猾;爱米丽亚从天真女孩子变为饱经忧患的中年妇人;痴心的都宾渐渐心灰;一心信赖老婆的罗登对老婆渐渐识破。成功的老奥斯本、失败的老赛特笠,他们烦扰苦恼了一辈子,都无声无息的死了。下代的小奥斯本和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一样自私;下代的小罗登承袭了他父亲没有到手的爵位和产业;他们将继续在《名利场》上活跃。我们可以引用萨克雷自己的话:“时间像苍老的、冷静的讽刺家,他那忧郁的微笑仿佛在说:‘人类啊,看看你们追求的东西多么无聊,你们追求那些东西的人也多么无聊’”①。萨克雷就像这位时间老人似的对小说里所描写的那个社会、那个时代点头叹息。
①《全集》第十五册三五二页。
萨克雷最称赏菲尔丁《汤姆·琼斯》(Tom Jones)的结构①,可是《名利场》里并不讲究结构。他写的不是一桩故事,也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幅社会的全景,不能要求像《汤姆·琼斯》那样的结构②。萨克雷说,他虚构的人物往往自由行动,不听他的安排,他只能随着他们③。又说,他虚构的人物好像梦里的人,他们说的话简直是自己从来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