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谢渊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一生在世,怎能耽于情爱便自暴自弃,不肯留着有用之身创一番应有之业?师父从未要你为师父而活,师父与盟中其余六星将你养大成人,辛苦传你武艺,不是为了让你为一点小情小爱便自怨自艾,你看看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自穆玄英成人以来,谢渊虽仍未让他独当一面,却始终当他已是独立之身,除了适当的点拨纠正外,从未说出过如此刻般的重话。穆玄英却似早已知他会如此一般,闭着眼睛一一领受了,低声道:“是,玄英知错了。”
谢渊道:“你很聪明,性情亦如你父亲一般端方温良,只是缺些果决刚毅,然而你年纪尚轻,在日后历练中定会愈加成熟,师父百年之后,浩气盟原本便要交到你手中……”
穆玄英打断他道:“师父,我知道了。”他有些难过地道,“别说了。”
谢渊长长地叹了口气,穆玄英听不出过于复杂的内容,却能感觉他深切的失望,一时心中便慌了,道:“师父,你别生气,我真的知道错了。”
谢渊摇头道:“玄英,我将你从小养大,你无论如何,都是我最珍视的孩子,你将来有所作为也好,庸碌一生也罢,都是我最珍视的孩子,不会因你有无成就而有任何改变。师父已经老了,习武之人即便身体强健,也不过比常人多上二三十年寿数,你将来有所作为,师父也不过晚年开心一些;若是庸庸碌碌,浩气盟无人可托付,师父也不过是走时多些遗憾,你迟早都是要一个人过活,不能总是依赖着师父。”
穆玄英死死咬住下唇,安静了许久,道:“师父……走慢些。”
然而走得再慢,穆玄英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渐渐望到了浩气盟的大营。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二
“按南诏弩兵的反应来看,也许他们手中只有山河社稷图的一半。”
浩气盟大营被围之险终于解除,待谢渊穆玄英落座,军师便说起几日中与段俭魏周旋的情况:“也许南诏王误以为另一半在我们手中,所以率弩兵围而不攻,意图查出另一半山河社稷图的下落。”
“另外西洱河唐军大败……段俭魏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翟季真道,“今日天璇探知西洱唐军已在拔营,许是朝廷已不愿为此小小南诏国有伤太多兵力。”
谢渊点了点头,道:“山河社稷图之事,我于玄英此次也有了些眉目,要寻回,只怕还得着落于南诏王身上。只是南诏皇宫难破,待会我与军师细说,定个万全之策。”
翟季真答了是,方问起谢渊与穆玄英这几日经历。
大事说完,帐中气氛倏然放松,月弄痕向穆玄英招了招手道:“玄英过来。”
穆玄英有些发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走过去,月弄痕取过旁边一张矮凳,道:“还好还好,内伤好啦,活蹦乱跳的。长这般高了,坐下。”
穆玄英不解其意,依言坐下,感觉月弄痕在拆自己发带,方知料是这几日中蓬头垢面,月弄痕实在看不下去了,笑道:“谢谢月姐。”
谢渊看了看他,不久向翟季真道:“我们走罢。”翟季真点了头,随他出帐。营帐门被掀开,外面阳光照进,刺得穆玄英眼睛一阵发痛,脑袋微微晃了晃,月弄痕斥道:“别动,小心头发。”
穆玄英闷闷地“哦”了一声,道:“司空叔叔呢?”
“在教小齐练武罢。”月弄痕将他有些已经纠结成团的头发仔细梳顺,最后再绑上发带,在他头顶拍了拍,道,“好啦。小齐那孩子此次也立了不小功劳,司空对这个新收的小徒弟分外上心呢。”
“天璇叔叔呢……”
月弄痕佯怒道:“你是有什么不能跟月姐说,回来便忙不迭寻旁人?”
“呃……”穆玄英眨眼道,“男人的事,月姐不懂的啦。”
月弄痕被他气笑了,道:“天璇多半在营外四处巡逻,你要找他……嗯,也不是很容易。”
天璇影若是不想被人找到的时候,是任谁也找不到的。穆玄英于营外信步而走,也不知想走到何处去,南诏地处南方,气候湿热,草木因此繁盛,一路上多有不知名花草,被他折了不少,最后将一根狗尾巴草随意叼在口中一上一下地晃,心中却止不住地有些胡思乱想。
如果自己真的活不长,那让司空叔叔把小齐培养成才也是一样的。他就不信没有自己的话,军师会找不到下一任的盟主人选……再说,若不是机缘巧合,自己十岁时便该死了,哪还有机会在这里。
不过也不能这么说……穆玄英有些怔然,若是他十岁时没有来到浩气盟,也许七星费心培养的会是另外的人。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也会如他这样令师父失望吗。
他于蔓蔓长草中倒退着行走,望向西边逐渐下沉的夕阳。忽而感到有些异样,不由得笑道:“天璇叔叔?”
影于旁边树上落下,有些奇怪道:“为何你倒是每次都能觉出我来。”
穆玄英吸吸鼻子,道:“有味道。”
天璇脸上带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却是实实在在有些尴尬,不由得伸手放到鼻端,十分不确信地闻了闻。
穆玄英喷笑道:“天璇叔叔你没有发臭……唔,上次我在长安郊外感觉到有两个隐匿的唐门中人,也是因为味道……唐门中人身上多有暗器,还喂毒,有一股与其他人不一样的铁器味和药味。”
影放下手,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声“哦”,接着道:“你鼻子倒灵。”
“其实轻易闻不出来,应该说基本上是绝对闻不出来。”穆玄英伸一根手指抹了抹鼻子,道,“不过感觉到有一些杀气,再提高警惕,就会闻到。”顿了顿,“不过我也很奇怪,上次你和恶人谷不灭眼对峙时有杀气倒很好说,这次你为啥会有杀气……”
影漠然道:“看到一只野兔,想打。”
“……”穆玄英心情好了许多,笑道,“野兔在哪,我也去打。”
“被你惊走了。”
穆玄英笑得打跌,影静静看着他,面具后的眼神温暖,道:“这次出去内伤好多了罢?没有再受伤罢?”
“还好,小伤。不过遇到了恶人谷谷主……”
影怔了怔,道:“恶人谷中人……”
“怎么?”穆玄英心中一动,不由得问道,“天璇叔叔,若有朝一日你与不灭烟不得不一决生死,你该当如何?”
影并未犹豫很久,想是自己也常常思考这个问题,道:“到得一决生死那一步,必然是烟做下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待到那时,自不可手软。”他静了一会儿,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穆玄英道:“我有一件甚为烦恼之事,我自小相依为命的兄弟……呃,就是许多年前在你胸口抓了一下的那个,确是恶人谷中人。我不想与他为敌……”
影望向遥远天际,道:“这事……”穆玄英甚为期待地看着他,影续道:“我怎么知道。”
“……”穆玄英绝倒,道,“天璇叔叔!”
影道:“我会如何对待不灭烟,已经告诉你了。”
影安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自己想明白,又仿佛什么都没等。许久之后,影方淡淡道:“实则,你并非是在权衡善恶,不过是害怕自己与恶人谷中人太过亲近,让盟主失望。”
穆玄英哑口无言,影平日言语不多,却从来一语中的。他自觉羞惭,嗫嚅道:“天璇叔叔,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嗯……那个的。”
“没发现。”
“……”
影难得捉弄他几次,眼中略有笑意,道:“不过是因自小相依为命,因此生出一种身旁不能没有这个人的想法罢了。自烟与我决裂……”他没有再说下去。
“那你……就没有想过这是兄弟之情还是其他……”
“分清了做什么?”
“唔,分清了的话……”
“有钱拿?”
穆玄英默然,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影难得地肃然叫他名字:“玄英,情之一字原本最难分清。十年来,盟主对你如师亦如父,其中有与你父亲生死之约,亦有对你未来成才,承载天地间这一点浩然气的拳拳之心。这其中的一切,你若要着意分清纯属于情爱的有几分,便是辱没了他,也看低了你自己。”
穆玄英张了张口,心中瞬时澄明,仿佛一块大石落地,过一会忸怩道:“不过我还是希望师父喜欢我多一些……”说罢这句话,忽然感觉头皮发麻,整个人都似被雷劈中了一般,说话都结巴起来:“天,天璇叔叔,叔,你,你怎么知道……”
“喔。”天璇轻描淡写道,“营地被围时,你知道的,以我的身法,弩兵自然困不住我,我可以自由来去的。”
“然后?”
“然后我自然是跟在盟主身后暗中解决一些不知好歹跟踪前来的散兵。”
穆玄英倒吸一口凉气:“所以?”
“所以我都看到了。”
“……”穆玄英欲哭无泪,感觉自己头都疼了,许久才没话找话道,“你告诉别人了吗。”
影正色道:“我岂是这种人。”
影心情颇佳,以往遇到穆玄英,往往是被这跳脱孩子以言语挤兑捉弄,今日在口舌上占了不少上风,浩气盟天璇极为满意,想了想道:“回营吃晚饭了。”
穆玄英捂着脸,随便点了点头,却忽听影急声道:“小心!”话音刚落,自己身体便被一股极大力量按倒在地,几乎是同一个刹那,轰天响的爆炸声在耳畔响起,震得耳中轰隆乱响,一时听不清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影方放开了他将他扶起,一个被火药炸出的深坑将营地的西北角炸去小半,距两人不过数丈,影出身唐门,于火药器械之事颇为熟悉,是以见机极快,及时拖着穆玄英离了危险之地,否则两人如今只怕已然被炸成肉泥。
穆玄英耳中仍有间歇耳鸣,影一跃上树,朝远方望了望,下来道:“人走了。”
穆玄英晃了晃脑袋才勉强听清他的声音,低声道:“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影矮下身,在那被火药炸出的深坑中抹了一点泥土,道:“是火器……不是唐门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波斯明教之物。”
穆玄英道:“明教?”茫然,“明教跟我们有仇?”
影也不明所以,想了想道:“为防他们再次来袭,我们立即去禀报盟主,最好即刻拔营迁移。适才这一火炮,大约只是测试距离,以防炸到旁人,等他们测出实距,就不好说了。”说着抬头望望,随手抛出一颗石子,击下附近一只低空飞行的风筝。
“那是什么?”
“用以测量地形之物。”影手中石子连发,又隔断了几根风筝线,“以风筝线与地面的角度,可以大致推算距离,这是汉朝战神韩信的遗风。”
穆玄英眯眼望天上,为影指明遗漏的风筝位置,刚击落最后一只,忽觉有人从背后将手搭在自己肩上,手按得极为用力,几乎将他肩膀捏痛,手指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而粗重,均落于自己头顶。
他被按着肩膀,一时挣脱不得,却清楚知道身后之人是谁,不由尴尬道:“师父——”
谢渊将他上下细看了一遍,急忙道:“有没有受伤?眼睛多眨几下,有没有进了异物?耳朵呢,听觉有没有变化?”说着又去搭他脉搏,“火器冲击力极大,有没有运过真气?肺腑有无异状……”
穆玄英愣愣地道:“没有,没有,我没事……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三
谢渊轻吁了口气,方去问影适才火药爆破之事。
影微微仰起头,指着天上悄然升起的又一只风筝,道:“还有,看来对方是细致之人,这是力求测距精准。”
穆玄英原本喜欢数术,适才只是不知韩信的典故,如今被稍加提点登时明了,随手在地上划了几下,道:“天璇叔叔,那个火炮什么的,大约是这般发射?”
影稍微改动几笔,道:“差不多。”穆玄英道:“那与投石车的道理是一样的,等知道了具体距离,便能调整力度以使火炮正好落于营地之中。”
翟季真接口道:“正是如此。若是我来计算,大约只须半日。但是对方等计算好后,趁半夜一举突袭,岂非收效更好,何必在此时打草惊蛇?”
穆玄英此时想起一个极大的可能性,这种让你知道厉害却一时不叫你死的风格,像极了一个人,不由得与谢渊对视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建宁王!”
谢渊苦笑道:“看来建宁王仍喜欢先以武力震慑,这意思仍是要我们乖乖交出剩下的一半山河社稷图,若是半日内不交,便连图带人一并玉石俱焚。”
几人说话之间,影已手指连弹又打下几只风筝,然而无论打下几只,片刻之后又会立即有新的出现,显是建宁王并不吝啬这几只风筝。
穆玄英眯起眼睛望了望天空,道:“对面的风筝莫非是以机械在放?”
翟季真道:“当是先放起,再缠于器械之上插入泥土,少一只便放长一只的线再过来……”军师毕竟也是精于此道,说到一半,忽然也想到了什么,看着穆玄英道:“人的目力大约是看不到此处状况的。”
穆玄英“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向影道:“天璇叔叔,考考你,你能将那只定在现在那个地方不动吗?”他斜手一指,那风筝虽飞得不算太高,却也并不低,击落已是极考验目力指力的难事,要将其定于空中,只怕非人力可及。
影淡淡道:“定多久?”穆玄英想了想:“尽量久。”
影瞟了瞟他,拣了一把相对圆滑的石子,手指一弹,细小的石子准确击中连着风筝尾端的线,击中之后风筝线不断,石子却恰好将到达营地上空的风筝阻在原地一寸未进,这颗石子还未力竭脱落,影手中另一颗石子却已发出,准确打在同一地方,以精准巧力将风筝线一抬,风筝仍旧定于原处。对方的风筝线不断放长,影手指连弹,石子连珠一般飞得极快却颗颗清晰可辨,以不同角度相互撞击,最后一颗击中风筝线后余力不竭,原本似乎要反将风筝击飞,却不料风筝因这股余力而在空中旋转几圈,多余的长线绕于石子之上,风筝线重又绷紧。影低头随手又捡了一把石子,重又弹出一颗,将前进了半寸的风筝重新逼了回去。
这一手实在是暗器之道的顶峰,穆玄英看得瞠目结舌赞叹了一声,直到影弹出的石子已有四颗绕在风筝线上,方道:“够啦!”
影极轻地“唔”了一声,手中最后一粒石子将线隔断,风筝悠悠落于四人附近。
翟季真抬眼望了望原处,道:“这么一来,对面计算的火炮发射距离,大约会远上数十丈……”穆玄英知道他是在观望原处是否有南诏百姓村落,道:“我看过啦,附近都并无人烟。不过有座小山,就当建宁王做做好事,帮南诏百姓开个山轰点石料下来罢。”
谢渊忍俊不禁,点了点头,影寻思一会,忍不住道:“盟主,为何不拔营?”
谢渊道:“浩气弟子迁移须时,半日只怕不够。而且……”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不该说下去,穆玄英开口道:“而且,建宁王势大,只怕不能盼他就此收手,风筝线的勘误为我们挣下的这半日时间,当用这时间去找建宁王谈一谈。”他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了谢渊手掌,诚恳却又坚定地望着他,“师父,我也要去。”
四人饥肠辘辘,回营用了月弄痕特地留下的四人份晚饭,一时不得睡,翟季真在沙盘上画了几道,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