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夫来看过没?千万别给耽误了。”
“别提了,大夫当时就开了方子煎了药,夜里还是发了烧,小祖宗折腾了一整宿……”
傻子都听得出前面的话题被刻意打断,令人费解的是,大家竟然极有默契的七嘴八舌说开去,也没有谁再提起,仿佛眨眼工夫就将沉璧当成了透明人,气氛一时间颇为怪异,沉璧不解的转过头,却见程老太太正表情复杂的看着自己。
“呃……奶奶?”沉璧不明所以。
“好孩子,不关你的事。”老太太轻抚着她的头发,半晌才开口说话,言语中不甚唏嘘:“你婶子们只是不想让我伤心,很多年前,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儿,只可惜……罢了,陈年往事就不提了。怀瑜何其有幸,能在人海中找到你。而程家又何其有幸,能将你迎进家门……平日也别那么操劳,有空常过来陪陪奶奶,知道吗?”
沉璧惴惴不安的点头,正愁想不出话来安慰,老太太已疲惫的拄着龙头拐杖站了起来:“今日就散了吧,我有点乏了,进屋去歇歇。”
“我伺候您休息。”沉璧忙乖巧的紧随其后。
老太太慈爱的摆摆手:“你也回去吧,炖好的补品我已差人送去了梨香苑,特别为怀瑜准备了一份,记得督促他吃完,晚上早点安置。”
“……”
“怀瑜,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有没有丁点眼熟?”晚饭后,沉璧捧着面镜子愁眉苦脸。
“没有。”程怀瑜练字正练在兴头上,答完忽觉不对:“……怎么今天饭后第一句话不是问你有没有变胖?”
“有吗?”
“当然没有。”
“敷衍!十全大补汤,能不胖么?”沉璧不满的嘟哝:“继续第一问,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仔细回忆……你那时好像无缘无故的对我很殷勤……”
那是对喷你满身口水的愧疚好不好?!
沉璧忍着没吭声,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有几个姑姑?”
“祖父有几房妾室,我父亲为长子,底下还有十来个弟妹,但祖母所出的这一脉嫡亲,就只有一个妹妹,也去世得很早……”程怀瑜提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汁砸落在宣纸上,晕开小团污渍,他犹豫片刻:“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沉璧看了怀瑜一眼,心知他还不愿对自己坦承身世,也并不知道姚若兰已将真相告诉了她,所以,尽管她满腹疑问,却也不好多提,只随口道:“如果有人说,我长得很像你那个去世的姑姑,你会怎么想?”
“言过其实。”程怀瑜重新铺开一张纸:“我虽然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最多不过是神态相近吧。”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沉璧怏怏的放下镜子,走到书桌边:“我真的很好奇,因为不是第一次被人当作谁谁谁了……”她几乎同时就想起了游笑愁,心有余悸的摸摸脖子:“但你的话也有道理,说到关系,那不如……”
沉璧忽然伸出手,把程怀瑜的脸硬生生扳了起来。
程怀瑜猝不及防,一个抬眼,她笑得大大方方的脸就映在了他明澈如水的眸中。
“别动,让我好好瞧瞧,说不定能瞧出点什么来!”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程怀瑜尚未从惊愕中恢复,沉璧已经失望的放开手:“你的遗传基因也很隐性么……”
如果她真的长得像他母亲,那么就很容易解释程竞阳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怪异眼神,而她应该也能从程怀瑜脸上找到一点熟悉感,可是,全然没有。
程怀瑜压根没听懂沉璧在说什么,只觉双颊被她触摸过的地方开始温温的热起来。她手心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那里,她身上的香味,令人想起暗夜绽放的昙花,青涩而幽暗。他忍不住深深吸气,不期然的,嗅到一股淡淡酒香。
他愣了愣,下意识的问道:“你喝过酒?”
“嗯,可惜你没口福。”沉璧已经坐回妆台前。
“你一个人?”程怀瑜不自觉的跟了过去。
“对了,你猜我今天遇着谁了?”沉璧兴奋的抬起头,双眸晶亮。
没等程怀瑜接话,窗台边传来“扑棱”声,一只灰鸽子跳了上来。
程怀瑜立刻走上前,熟练的从鸽子翅膀下取出一卷纸条。
沉璧好奇的凑过去,只见素雅的信笺上写着极纤细的小字:
漕运设防,账面亏空。明日午时,绛云楼。
末尾处,寥寥几笔勾画出一株墨兰。
鸳鸯帐暖
“眼下正值往边疆输送军粮的时节,居然打起了漕运的主意,用心良苦哪!”程怀瑜慢条斯理的将信笺折好,点着火烧掉。
“你是说……段家?”沉璧怔怔的,眼前还晃动着那株兰花的影子。
“还有比他们更无耻的吗?大概是见盐湖和铸币行事件掀不起风浪,便转向众目之下的漕运,当真以为程家只有招架的份么?”程怀瑜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果然不出我所料,段家帐内大笔亏空,钱用去了哪儿,明日一查账本便可知晓——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滋味应该很妙。”
“你的内应……是姚若兰?”
其实不需要对方回应,答案已经很明显,那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在用行动证明她可以为怀瑜牺牲一切的决心,世间男子梦寐以求的红颜知己,怀瑜是幸运的得到了,只是,这如海深情,他将来拿什么来偿还?
“我对自己有过承诺,终此一生,定将她失落在外的幸福全都弥补回来。”程怀瑜对沉璧的想法似有察觉,他望向窗外无边夜色,眼神幽远:“无论她在段家经历了什么,都是我欠她的。在我心中,她永远是独一无二的若兰。你也许会笑话我如今还说这些于事无补的话,但总有一天,事实会向你证明。”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知道。”沉璧笑了笑,但不同于以往充当狗头军师外带免费观赏才子佳人的热衷,她这次有点意兴阑珊。
碰巧门外有嬷嬷前来问安,她忙应声:“进来吧。”
“吱呀”,房门被推开,一位老嬷嬷领着两名丫鬟进来,笑道:“老太太吩咐,睡前给少爷少奶奶送点安神补品,特意从太医院弄来的方子,药材也都名贵着呢。”
沉璧和怀瑜无奈对视一眼,只得双双去桌边坐了。
程怀瑜看了看沉璧的碗,随口道:“她那是乌鸡参茸汤,我这是什么?”
“大约是固本益元的,刘太医说少爷新婚不久,该好生补补。”
“咳……”将脸埋在碗里刻苦奋战的沉璧被呛了一下。
程怀瑜一声不吭的端起碗,“咕噜噜”的一气喝完,兴许还有点烫,他放下碗的时候,面红耳赤。
“行了,你们可以下去了。”
“奴婢还要等少奶奶……”
“我会看着她喝完的,退下吧。”
“是!奴婢不打扰了。”老嬷嬷临走前瞟了程怀瑜一眼,别有深意。
嬷嬷丫鬟们前脚走,沉璧后脚就将碗推到程怀瑜面前,自己飞快蹿上床:“你处理完就可以走了,别打扰我练习仰卧起坐。”
程怀瑜见她脚勾床栏,双手抱着后脑勺,一上一下,像只被抛上岸瞎扑腾的鱼,他瞧着有趣,走近了笑道:“你这练的是个什么怪异功夫。”
“减……减小肚腩……你……也可以……试试。”沉璧说话有点吃力,玲珑有致的身躯随着呼吸急促起伏,床头水晶帘“噼啪”轻撞,流离出七彩光晕,她衣襟上绣着的蝶儿似乎都鲜活起来。
程怀瑜一时看走了神,好半天才道:“我又没有肚腩。”
“咚”,沉璧倒回床上,“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斜了他一眼:“我也没有!预防懂吗?”
“我才不信。”程怀瑜故意逗她,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小腹,谁知这一扫非同小可,他顿觉全身血液“哗哗”倒流,原来沉璧运动过猛,上衣在腰际撩开了一角,大红肚兜边缘,雪白肚皮若隐若现,她自己满头大汗的毫无察觉,却让他惊得无处容身。
“我……走……走了,你小……小心……受凉。”
语无伦次,嗓子还干得厉害,莫不是方才的汤太咸了?程怀瑜不及多想,匆忙朝门外走去。
“都快热死了……还着凉……”
沉璧没留意程怀瑜的异样,卯足全凌难坐起。
一个来回还没完,沉璧只听门“啪”的打开又“砰”的关上,声响极大,她纳闷的转过头,见程怀瑜仍留在屋里,奇道:“你怎么了?”
不用他作答,外边已传来老嬷嬷恭敬的回话:“老太太吩咐,少爷晚上不要再去书房用功了,早点上床安置才是。”
上床?
沉璧看看被蹬得皱皱巴巴的鸳鸯织锦被,再看看背对自己站成石雕的程怀瑜,慢慢反应过来,迟疑道:“你……”
“你别着急,我哪儿都可以将就,你放下床帘就当我不存在吧。”程怀瑜慌忙压低声音解释,好像怕沉璧会立刻抗议。
好在没有。
玩笑归玩笑,对于程怀瑜的为人,沉璧当然不会怀疑,她只是想到另一个问题:“你之前都上哪儿将就呢?”
“有空房,但是不能老睡一处,还要赶在清扫丫鬟起床前收拾回原样。所以,还是书房长桌好,”程怀瑜有点不好意思:“我让小猴子偷运了被褥藏进去,铺起来和床没两样。”
沉璧不由自主的想象程怀瑜笨手笨脚铺床叠被的样子,初觉好笑,后来却有点内疚,这里原本是他的卧室,如今换了张足以躺下三个人的红木大床,正主儿却没了去处。
“你是说……那玩意?”沉璧指了指窗前的书案,长度不足一米。
程怀瑜点头又摇头:“书房的那张比它要宽大些,而我睡觉正好喜欢蜷着……”
“我有办法了。”
沉璧跳下床,拿过桌上的碗,将没喝完的汤倒进花盆,盛了一满碗清水。
“你在干什么?”程怀瑜看得稀里糊涂。
沉璧麻利的铺开左右两床被子,中间隔了一尺地儿,摆放好装水的碗,回头笑吟吟的解释:“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穷人家的待客习俗,尤其是边远的荒夷之地,家中来了客人,却没有多余的铺盖,只有让客人与自家人同睡一张床上,男女通铺,若有妻女,睡前就在她们身边搁一碗清水,以示无暇,第二天早起时,水碗若安然无恙,穷人家的朋友算是交定了,反之就棒打落水狗咯。更有甚者,还用此法来择婿,考验对方品行。”
程怀瑜闻所未闻,半信半疑道:“真有此事?”
“我也是道听途说,但事实明摆着呀,只要问心无愧,何必强拘小节?”
程怀瑜默然片刻,隐约猜到了沉璧的用意,想她不顾礼俗嫁给自己已属不易,自己断然不能失了分寸,满心感动之余摆手道:“算了,我还是……”
“连我都不介意,你怕什么?”沉璧故作讶异:“莫非你真有小人之心?”
“你不要乱想,”程怀瑜哽了一下:“君子坦荡荡。”
“那就行了,你睡里侧。”沉璧简洁明了的指示。
“为什么?”明明是留给女人的地方,大男人睡着像什么话?
“万一有什么不对,我逃跑起来也比较容易。”
沉璧镇静得好像在谈论天气,程怀瑜再次败北。
夜深了,烛光透过浅绿色的嵌纱灯壁淡淡洒落在床畔,程怀瑜睁眼望着床顶,一点睡意都没有,身下是柔软的床垫,他却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不敢动。
沉璧临睡前还在梦呓:“水漏一滴,一百两哦!”
他倒不是心疼钱,而是……怕惊醒她。
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她细微而平稳的呼吸。渐渐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扭转头,偷眼看了看沉璧。
熟睡的女孩嘟着红润小嘴,卷卷翘翘的睫毛像两柄细密的小扇子,在眼睑处投下轻轻颤动的阴影,模样甚为可爱。
春日的夜晚有些燥热,程怀瑜忍不住轻轻侧身,枕着自己的胳膊,将沉璧的睡相尽收眼底——她似乎也嫌热,秀气的柳叶眉不胜其扰的微微皱着,脸颊沁出健康的潮红,水灵灵的如同沾着晨露的苹果,让人看得口干舌燥……
程怀瑜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干得就像着了火,火苗由上而下蔓延,在他警醒之前,“噌”的点燃全身,蒸腾出一层细汗。他感到不对劲,惊疑之下,想起老太太差人送来的补品——
“……刘太医说少爷新婚不久,该好生补补。”
该死的刘老头,给他补的是什么!
兴许是他动静太大,沉璧哼哼唧唧的朝外翻了个身,被子挣开一条缝,伸手挠挠耳朵,趴着继续睡。
丝衣半滑,露出小半个珠圆玉润的肩头。
小小的一方床帏,连空气都变得滚烫,程怀瑜闻到的全是女孩的体香,他颤抖着手替沉璧将被子重新掖好,尽量不去碰触她的皮肤。然后,咬紧牙关,在心中默诵圣贤书。
从孔子的《论语》到老子的《道德经》,直到雄鸡唱晓,直到周身乃至发根都湿答答好似泡了整宿热水澡,这艰难的一觉才算睡到了头。其间,程怀瑜重温了一遍私塾,兼带替翻滚无常的沉璧做好保姆——保证她不压到那碗关乎两人名节的水,保护她不掉到床下。
曙光透过窗纸,微微泛白。程怀瑜有气无力的撑起身子半坐着,望着平平满满的一碗水发了会呆,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
谁知,这口气舒到半途,将醒未醒的沉璧低喃了几句梦话,蹬蹬被子,懒洋洋翻了起床前的最后一次身——独享惯了超级大床,她的滚动里程其实还不到原先的一半,不过,这一下已接近边沿,眼见着连被子带人就要摔下床榻。
程怀瑜手疾眼快的扑上前抢救,一不留神,超越隐形“三八线”。
“噗”的一声,碗底朝天,滴水不剩。
沉璧懵 懵懂懂的睁开眼。
天亮了。她在他怀里。
一探芳心
“你……你快掉下床了,所……所以……”可怜的孩子汗如雨下,偏偏还抱着一团被子,被子里裹着睡眼惺忪的沉璧。
“怎么……你……很热吗?”沉璧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搭在被子外的胳膊抬起,好奇的摸摸怀瑜的额头,指尖沾了他的汗水。
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黑宝石般的眼瞳格外清亮,无辜的看着他。
程怀瑜顿时没了呼吸,半晌,如梦初醒的扔下被子,狼狈逃离鸳鸯帐。
分头梳洗完毕,一同前去给朱锦园给老太太请安。
路上,沉璧破天荒的没主动找怀瑜收钱,更没提昨晚的事,两人客客气气的相敬如宾。
老太太嘴上闲话家常,眼神却精准,见一个精神萎靡一个面泛桃红,暗喜昨日那剂补药真见了奇效,自己抱曾孙的梦想指日可待,正盘算得美滋滋的,冷不防听宝贝孙子说道:“怀瑜恐怕又要离家几日,近来天气乍暖还寒,奶奶自个可要保重身子。”
“你要去哪儿?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没等老太太发话,一个清婉的声音响起,毫不避讳众人的暧昧神色。
“我刚决定……不,前些天就安排好的行程,没来得及说。”程怀瑜很想若无其事的迎视沉璧,可惜做不到。
老太太猜度的目光在小两口脸上巡来巡去,不仅没瞧出个所以然,反而越发觉得糊涂,只得问道:“事情要紧吗?能吩咐下去的就吩咐下去,实在没办法,也不至于火烧眉毛吧?”
“事发突然,好在晋安郡离京城不远,所以区区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