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祖父发了脾气:“胡闹!那地方也是什么人都能去的!那么些天了,那里的人没有吃喝,死的伤的怕是不计其数,没准还有瘟疫,就是州府孙大人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去的,他一个小孩子去了能有什么用。”说着就要让老胡去把人找回来。
原先老胡也执意要去,但祖父执意不让,只借口老胡脚还没有好透。这下家中仆人去了近一半,而且都是能干精壮的人,祖父派无可派,只好让老胡去找。却不料老胡忠心谨慎了一辈子,这回却没有听祖父的话,只一去不回头了。
老胡没有回转,家中更是没有太多可用之人,陈管家无奈之下,渐渐对奉才有所倚重。众人对奉才确实没有看走眼,他倒是很有几分才干,尤其在这样危机的时候,很能权衡利弊,两相周全,在帮助陈管家安抚庄上农民、发放口粮的时候有些雷厉风行的风格。当祖父稍放下心来去协助州务的时候,林娘却悄悄的报给祖父说奉才做事操切,有时候因为管理口粮而打骂底下的人。
家中历来待人宽和,尤其祖父,对田庄上的佃农都有怜惜之心,因此更加不喜欢奉才。只是无奈家中各人老的老,弱的弱,竟无人可用,只能勉强的请陈管家加以周全,又时时警戒奉才。
满腔意气欲治国
就在中州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的时候,终于等来了朝廷的钦差。
元祐元年七月初七,七夕乞巧,却无人有心过节。
白日里钦差抵达州府之后当即宣读了皇上意旨,祖父接到了官府的通知原本无意听宣。但州府的官员认为祖父这段时间居中辅助,居功甚伟,执意邀请祖父,意思是这时候也见见京里来的钦差,虽没有邀功之意,但也不能埋没了功劳。
我并不担心祖父会出什么事情,平心而论,近日来家中人的辛苦也不是装出来的,但凡有良心一点的官员就不会让祖父受委屈。想到朝廷终于放赈,延续一个多月的惶恐不安终于盼到了尽头,我心里都不免愉快起来,祖父想必也是这样的意思,因此我欢欢喜喜的送祖父出了门,祖父也高高兴兴的去了府衙。
到了中午时分,祖父就回来了,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表情轻松,我相信不是什么坏消息,因此带着阿妹去了祖父房里与祖父一同吃饭。饭后,我实在忍不住便问:“爷爷,今日钦差大人带了什么圣旨?”
祖父漱了口,又喝了一口茶方才说:“难得我的康康也会问,往日爷爷说什么做什么从不见你问,康康可是担心?”
我点头说:“我怕钦差责怪爷爷。”
祖父一挑眉问:“哦?康康为何说钦差会责怪爷爷?”
我的眼睛跳了一跳,想了好一会都不知道怎么圆,只好说:“康康见祖父这些日子都常往州府里去,钦差不高兴爷爷做的不好。”这话有些模棱两可,我的意思既有不在其位却谋其职,又有在其位却没办好事情的意思。
祖父听了顿了一下,想了一会才说:“康康”,然后又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最后还是说:“康康不必担心,钦差并未责怪爷爷,只是问了些州务民情,还邀请城中的许多有声望的人今夜在州府开宴。”看来爷爷也只是认为我年纪小表达不清,并不疑有他。
正说着,钦差派出的官差就上了门,除正式发了帖子宴请城中各人,还送来了皇帝罪己的诏书抄文。
祖父接下了,着人带官差休息后,只抱着我看那诏书。这倒是我第一次看皇帝的诏书,这份读者是天下臣民的皇帝诏书,无非是说皇帝刚登基,德行不布,以致上天降下灾难以示警醒。都是皇帝没有遵行天意等等自责的话语,末了还表表决心,实行仁政、革新积弊云云。
祖父抚着他的美须,微笑着说:“当今皇上看来也是位仁德之君,我听钦差大人的意思,皇上还有意免除绿水江沿岸的三年赋税,以便休养生息呢,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呢!康康,你可读得懂这份圣旨?”
我读懂了大部分意思,但是圣旨的语言是非常繁复的,修辞也多,甚至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生僻字,因此我一一指出问祖父,祖父也细细的给我说,甚至详细到说文解字。正说着,陈管家就进来了,一反常态的大声说道:“老爷!老爷!可是天大的好事。”
祖父抬了抬眼,陈管家立即站好了才继续说道:“老爷,钦差大人接管了城中城外原先放赈的地方,我听下面的人说已经有粮车陆续进城了。眼见粮食就要吃尽了,想法周全了这几天,终于解了燃眉之急!我还听说钦差大人不仅在中州放赈,还着人在绿水将沿岸陆续放赈安抚难民返乡呢。”
祖父点点头,说道:“知道了,这却是好消息,今日早上见了钦差大人,确实是位实干的能员。瞧这干脆利落的行事就知道,救灾有望了,你吩咐好底下的人安分守己,配合官差办差。”
“只是老胡他们去了这几日,竟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着实叫人忧心”
祖父听了这话眼里也掠过一丝担忧,面上却还是平静说:“钦差大人到了,想必很快就要往那里去的,他们也就会回转了。老陈,你也准备一下我晚上赴宴的事情。”
老陈答应了出去,祖父也非常难得的去睡了午觉,又吩咐阿妹要看好我睡觉。我回到房中难得看到好些日子没有长时间见到的萱玉。
萱玉却是一脸笑意,看见我进来就站起来就问我:“好些日子没好好给康康弄吃的了,今日可是七巧呢,康康想吃什么,萱玉给做去。”
我赶忙上去拉住她:“姐姐,康康不要吃的,你累了好些日子了,今日什么都不要做,只好好的睡一觉吧。”
阿妹也上来拉说:“姐姐不要忙活,听小姐的去睡一个觉吧。不然阿妹会做巧果子,阿妹做,虽然不如萱玉姐姐做得好。”
我想起来七夕很多地方做巧果子,想了一下说:“阿妹你会做巧果子?你去告诉林娘找个人帮你,你们一起做一些,今晚等爷爷赴宴回来咱们乐一乐。”家中人担忧了一个月,索性趁着过节放松一下吧。
萱玉也笑道:“这也好,大家也松乏一下,只是林嫲嫲比我还累呢,这两日都腰疼,之不敢喊。”
“那就让林嫲嫲先休息,等他起来了萱玉也睡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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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过晚饭,萱玉带着阿妹在内院子里摆了桌子,放上他们做的巧果子,我便坐在桌边等祖父回来,虽然这都是些女子玩意,但是我有心让祖父开心一下,这段时间祖父实在是太操心了。
等了许久祖父也没有回来,就这样等着实在无趣,我便也站起来,和萱玉阿妹说说话。如今阿妹比原先长高了一些,容貌虽没有什么变化,却有了几分光彩,也是个机灵可爱的丫头了。
整玩笑着,院子门口一阵喧哗,我回头一看却是舅舅扶着祖父回来了。舅舅一脸惊慌,而我的祖父却是满脸紫涨,双目紧闭。我心中一凛,怎么回事?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祖父和我都认为不会出什么事情呢。
但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赶紧赶上前去,连着众人拥着祖父进了屋内。我站在祖父床边,就连大夫来了,我也不曾回避,祖父连日操劳,本来就耗损的精力,此刻尚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呢,我绝不在这个时候离开祖父半步。
一时大夫来了把了脉,也不说没事,也不说有事,只是说上了春秋了,一时急怒攻心晕厥而已,开了药就走了。
不一会祖父也醒了,看见我在一旁,也没有说什么,倒是舅舅上前来要萱玉带我走开,像是有话对祖父说。
我不愿离开,我不能确定祖父平安我就不能走开,舅舅见我不走也不执意,只是在床边坐下,对祖父劝道:“林伯父莫要将话放在心上,这中州城内谁不知您是个善心之人!”
我看舅舅话说到后面简直有些咬牙切齿,脸上也浮上愤愤不平的神色,不禁奇怪,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舅舅,爷爷怎么了?”
舅舅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祖父,祖父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玉华,老夫无妨,只是心里存了气,一口气憋着出不来罢了。”
舅舅听了就再也忍不住,压着火气说:“钦差大人是什么意思,话里话外竟像是我们这些人都藏了私心,有了粮食也藏着掖着似的?难道他微服过来就不知道原先孙起云大人已经把中州府中的粮食全部接管了赈灾吗?我们这些人家一年的收成当真是没有一分半毫进了自己的家门的。”
“虽说有人私下有看法,但是到底城中的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差没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了,就是有人家藏着些,那金银器皿、祖上家财也不能拿来当饭吃啊!何况原本救灾也不过是仁善之举,难道也要这样的人家像乞丐一样过日子!?”
祖父听了舅舅的话却剧烈咳嗽起来,几乎一时没有喘上气来,萱玉连忙扶起祖父给他顺气。这钦差到底说了什么,竟然让祖父和舅舅气成这样?
我还没有张口问,祖父就开口说道:“哎,玉华!想来城中诸人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非常时期,我说动了人家,却不能让人家吃亏,知道仁善之举尽力罢了。如今却因此被钦差申斥,我本欲开口辩解几句,却不料这方大人京暗讽我乘机兼并田地,想我家自玉卿掌家,老陈从旁协助并未亏待于人,这是何等罪过,这方大人竟如此当众冷嘲热讽”祖父说到气愤处不免又咳得天翻地覆。
“哼!当日读这位方大人的《言事书》,还以为他是赤胆忠心,是位一心为公的直臣,却不料行事如此峭直严苛,全然不顾一丝半点的情面,更不顾一丝半点的世情人情,当真让人寒心。想来今年家中诸多进项打了水漂,内子在家中愁白了头发,却并未落下州中的义举,我林玉华自问无愧于心,就是到了金銮殿也不惧怕。”舅舅一面说一面气愤的站起来,只差没有握紧拳头揍人了。
“舅爷!您请息息怒!老爷这回气都喘不过来了,你有什么话可唤一会再说啊。”林娘自小认识舅舅,见舅舅气的非同寻常,赶紧把他拉走了。
祖父由萱玉揉着,好一会方才好一些。我听了祖父的话也大致知道事情的经过了,只是此刻却不是骂别人的时候,因此走上前去拉着祖父的手说:“爷爷别生气,往日祖父教我念书说,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康康可记着呢,爷爷也要记着,不要为外人的话不高兴,气坏了自己。”
祖父一下子抓紧了我的手,好一会才艰难的说:“好孩子,难为你还记得了。哎,我尚且还不如康康明白”
那里就是我阔达明白呢,只是这个时候总不能火上浇油啊,舅舅自己就已经被气得够呛了,自然没办法劝慰祖父的。我站在祖父床边,暗地思量时下的形势。这位新任的钦差大人看来当真如舅舅所说的峭直严苛,竟然一来全然不顾及之前城中富户所作出的贡献牺牲,只盯着别人做的不好的地方,也并不体谅不愿尽全力的富户。这样的人要么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板刻执拗的人,要么是一个奸狡的酷吏。如他是前一种人,那或者只是看不惯一些行为,若是后一位,那恐怕祖父还有苦头吃呢。
但是想到这位方严大人先前写的《言事书》,我却直觉他是前一种人。
事实很快证实了我的想法。
没出几天这位方严大人迅速的安排妥当中州事宜,立即对西北的祁县派出了救灾的人,粮草也在陆续的调运中。可能是方严大人最后听说了祖父舅舅均有主动分派出家丁参与祁县的救灾,而且至今毫无消息,因此这几天也对祖父缓了脸色,用好话宽慰着。只是祖父舅舅都是些什么人啊!骨子里骄傲到天上去的文人,又是世家弟子,自然没那么容易回转的,好几次舅舅几乎没拂袖而去,那方大人也不在意,竟自己找了台阶下便罢了。
但是事态的发展很快让方严大人再也没有心思逗留在中州,因为祁县终于传回来消息了,却是老黄带着虎子回来了,然而同时带回来的,还有老胡的骨灰。
七月二十八,衣衫褴褛的老黄带着满身熏黑的虎子回到了家中,虎子一见到家门就放声大哭,是跪着进来的,祖父听了消息,强撑着起来,听到的消息却让人心碎:老胡死了,死无葬身之地,为了能将他带回来,老黄做主就地火化了他的尸身。同去的家丁死的死伤的伤,能活下来的只有一半。
老黄满脸的愧疚,放下老胡的骨灰,也在祖父跟前跪下了。祖父正为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仆伤心不已,却更听见老黄说同去的孙起云大人也以身殉职了,同去的八十衙役捕快,几乎全军覆没。
祖父一听脸都灰了大半,勉强撑着没有倒下,颤着声问老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黄还算是镇定,只说应该还去州府里报信才妥当,陈管家还算是清明的,赶紧的就安排人往州府、舅舅家里去了。又给虎子老黄安排了吃食。
原来老黄一行人本就带了辎重粮草,一路行去都有救助之举,早已经让占山为王的土匪闻到了气味。这帮因灾聚起来的暴民,在权力真空的状态下简直就是无所顾及为所欲为,所有暴行几乎是不忍听闻。但他们反而成了能够活下去的唯一群体,因此凝聚了那些身陷绝境的人们,变得更加的暴力。为此,这仅三四百人的人群无异于羊入虎口。孙大人一行人走到祁县身上带着的粮草物资已经差不多殆尽了,众人也疲惫不堪,却刚刚掉进暴徒的陷阱。
孙大人正要纠集祁县官员开展救灾的时候,已然易子而食几近疯狂的暴民已经听不下任何解释围攻了过来,幸亏这些人饥饿多日无甚力气,大家才得以脱险。但就在大家已经粮草尽失精疲力竭的时候,真正的暴民却攻了过来,想必是怕官府之人秋后算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拼了全力互斗。虽然暴民不如官差那般训练有素,但是人数众多,又都是亡命之徒,因此双方皆有伤亡,但我方究竟寡不敌众,而孙起云大人坚持要与衙役捕快一道护着一群临时拼起来的家丁,不肯先行离开。
老黄身手颇好,也要护着虎子、松风等人,本就十分辛苦。但胜在他人也机灵,混乱之中发现了暴民的头目,便存了擒贼先擒王的意思,拼了命去击杀,才让那头目受了伤,暴民方才退去。而后众人彼此检视,却发现同行官差死伤过半,孙起云大人一介文人却总是想护的众人周全,因此伤了要害,当天就咽了气,可谓死不瞑目,其余各人也都伤的伤死的死。
大家悲愤不已,走投无路之下一伙人商议了,老黄认为这群暴民也是乌合之众,只要把那头脑杀了,自然就散了。结果当天夜里就提着刀,单枪匹马的闯了贼窝,凭着一身武艺杀了那头目,又连着杀了好几个不听话的。这帮暴民真就是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跑了个七七八八。
老黄带着余下的人安排了余下的事情,略略稳住场面,但却无力赈灾救人,眼见连自己都要饿死了,正一筹莫展之际,方严大人派出的人堪堪赶到,而这时老胡却死了。
虎子哭着说老胡早在暴民围攻的时候就已经受了伤,后来还担心松风和尚不安全,常常跟着他进出灾民聚集之所,不觉间染了疫病,等松风发现时已经药石无灵了,苦熬了几天就去了,为了避免传染,只好火化了尸身带回来。
祖父听了过程更加伤心,原本就气恼的身体就再也撑不住,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傲骨铮铮不言悔